叮囑一句：「冰天雪地，下山的時候記得慢行。」
顧琛看着她頭也不回離開，緊抿的薄唇始終不曾抿開半分。
……夜裡。
韓攸寧吃完晚膳就沒打算出去，坐在炭火旁看書。
追月開門進來，驚雲在外間弄香爐，看她拉着一張臉，不由奇道：「誰給你氣受了？」
「還能是誰？」
追月沒好氣地說道：「我說世子怎麼沒來，原來是那個賤蹄子惹的事！」
她總盼着主子能跟世子重修舊好，所以一到寺廟就遣人回去打聽一番，看看世子到底為什麼沒來，沒想到竟真讓她打聽出這麼一個消息，她咬牙切齒：「那賤蹄子在主子走後就故意抱着那個孩子出門，說是要留主子下來，他們走，出門就直接在路上滑到了，那孩子的頭直接着地，聽說還流了不少血。
說是雪天路滑不小心摔倒，可誰不知道她那點心思？
現在府里鬧得不成樣子，世子就是因為這個才被絆住了腳！」
她說著說著還紅了眼，又惱又委屈。
驚雲卻蹙眉：「主子不是不讓你說這些事了嗎？」
她說著看了一眼那藍布綢簾，禪房就這麼一點大，追月聲音也不算小，恐怕主子都已經聽到了。
心裏正想着就聽裡間傳來韓攸寧的聲音。
喊她們進去。
兩個丫鬟連忙收拾心情打簾進去。
韓攸寧依舊坐在炭火旁，手裡翻看的書倒是合上了，放在膝蓋上。
她問追月：「那孩子如何了？」
追月撅着嘴：「您怎麼還擔心這個呀？
明眼人都曉得是那賤蹄子故意使壞，為得就是故意絆着世子不讓他來找您，離間您跟世子的關係，您管他們如何呢？」
話是這麼說，但頂着攸寧的注視，追月還是忍着那股子惱意回了，「大夫去過了，說沒事，只不過那孩子本來就體弱，以後只怕只能得精心仔細養着了。」
說到這就讓人心煩。
本來隨便打發到偏院讓他自生自滅就是，偏偏得仔細養着，而且因為這件事，夫人又怪到了主子身上，逼着世子跟主子和離。
韓攸寧聽說那孩子沒事便鬆了口氣。
她跟顧有卿分開縱有因為這對母子的緣故，但也不想他們因為她有什麼損傷，即便她很清楚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就像追月說的。
可稚子總是無辜的。
她點點頭，說了句知道了，然後就低頭重新翻看起手裡的書：「你們先下去吧。」
驚雲應聲起身。
追月卻不肯起來，而是跪在地上追問攸寧：「主子，您是真的不打算跟世子過了？」
雖然過去一下午了，但追月還是不敢相信，此刻見主子一句關於世子的話都不問，實在忍不住說道，「您明知道世子心裏只有您。」
「那個女人不過是仗着世子喝醉了才有了這樣的機會，世子肯定是不會留下她的！」
「留不留下又如何？」
攸寧頭也不抬，依舊翻着手裡的書，她跟顧有卿走到這種結局並不是因為這個女人留在府里，她的出現頂多只是一個導火線，而這根導火線之外還有許多數不清的源頭，「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可能當做什麼事都沒有。」
何況她最清楚顧有卿的性子。
他天生溫柔多情，若那女子真的出事，他不會置之不理。
其實解決那個女人的法子有許多。
顧有卿喜歡她，即便她真的出手解決，他也不會說什麼。
可是何必呢？
她跟顧有卿分開，除了因為這件事，也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會變成那種她自己看了都會忍不住唾棄的女人。
她不想以後都活在痛苦和自我厭棄之中。
「好了。」
不等追月再說，攸寧就發話了，「下去吧。」
驚雲知她是不想再說的意思，忙拉住還想再開口的追月，跟攸寧說：「那您好好休息，奴婢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糕點給您拿些過來，免得您夜裡餓。」
攸寧本來想說不必。
她近日胃口不佳，但想到寺廟三餐皆有定時，若真的餓了，回頭找不到吃的倒是麻煩，也就隨她去了。
兩個丫鬟很快就出去了。
追月幾乎是被驚雲拽着出去的。
韓攸寧看着手裡的書，忽然有些疲乏，不僅是身體，她的心也覺得累。
她知道追月不贊同她跟顧有卿和離，其實這次和離，她身邊根本沒有多少人贊同她的決定，他們都覺得她過了，她其實多少也能理解他們的想法，大概許多人都會覺得顧有卿那樣的做法沒有問題，甚至會覺得他為人夫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
這三年。
他們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
雖然頭一年是因為陳氏的緣故，但後面兩年的的確確是因為她自己的緣故。
那會陳氏就想讓顧有卿納妾了，可顧有卿還是守着她一個妾都沒納。
即便這次——也是因為事出有因，他並非故意背叛她。
可她實在太累了。
這一次的爭吵也讓她徹底看清了，他們早就不是以前的他們了，即便她能當做這件事沒有發生，他們也已經回不去了。
她忽然想起顧琛在大雄寶殿說的那番話。
——「我從不信佛。」
求人不如求己。
愛人不如愛己。
說到底這世間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自己。
連日的疲憊。
不僅是身體累，心也累。
韓攸寧閉上眼睛，合眸在炭火旁睡著了，她沒有注意到裙角掉落在炭火盆上。
而外間。
驚雲去廚房給攸寧找糕點。
追月本來守着攸寧，但回想攸寧之前的話，思來想去還是害怕，怕主子真的跟世子和離，她咬了咬牙還是往外面跑，劉安還在外面守着，她得告訴劉安主子的心思，然後讓世子快點來一趟。
不然她怕真的來不及。
她們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場大火即將發生。
……「大人，我們該走了。」
鍾攸推門進來，「您還得去大同，我們已經耽誤不少時間了。」
顧琛沒說話。
依舊看着對面那間亮着燭火的禪房。
他的手裡握着一塊鵝黃色的絲帕，這塊絲帕明顯是女子用的，看樣子已經有好些年頭了，邊角處都已經磨了線，帕子上的圖案也稚嫩，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狗。
「大人……」鍾攸還欲開口，就見顧琛轉過身。
「走吧。」
出去的時候顧琛吩咐鍾攸，「你不必隨我去了，看着點顧家和她，別讓她受欺負。」
鍾攸應是：「屬下送您出去就回來。」
顧琛不置可否。
外面還在下雪，鍾攸在一旁撐傘，顧琛拾步出去後又問了一句：「韓琅如何？」
鍾攸答：「韓公子一切都好，有您的囑託，竇將軍會照看他，不會讓他被人欺負的。」
顧琛淡淡嗯了一聲，沒再說別的。
鍾攸卻忍不住看他。
顧琛腳下步子不停，聲音也淡：「想說什麼？」
鍾攸遲疑了下才開口：「當初韓公子能提早出獄明明是您出了力，要不然光靠那位顧世子能起什麼作用？
為什麼您什麼都沒說。」
「還有韓將軍，當初要不是您派人，恐怕韓將軍的屍首都不一定能找回來。」
以前也就算了，現在韓姑娘都要和離了，他都有些看不懂主子了，這種時候不應該讓韓姑娘直接知道他的心意？
還有他為她做的一切？
顧琛聞言卻依舊沒停下腳步：「沒必要讓她知道。」
直到鍾攸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顧琛忽然停步。
他透過傘面往外看，大雪紛飛，彷彿這世間都變得乾淨皎潔起來。
他忽然想起初見攸寧那日，那是一個璀璨的春日，春光爛漫、百花正好，她踩着陽光逆着光朝他走來，俯身彎腰想伸手扶起他。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溫暖和美好。
可太過美好的東西總讓人害怕失去，所以他像野獸一樣吼了她。
對他而言——攸寧是神女，是高懸於九天的月亮，卑劣如他豈能觸碰皎潔聖潔的她？
他沒再看。
重新垂下眼眸往外走。
馬車早已備好。
顧琛不會騎馬。
大家族的少爺都會有人專門教授他們騎術，可顧琛從小就無人教他騎馬，所以平日出行，他都是坐馬車，剛要登上馬車就看到顧有卿披着一身灰鼠皮大氅從遠處策馬而來。
他腳步一頓，漂亮陰鬱的桃花眼也立刻眯了起來。
不知是不滿，還是迎面風雪太大。
顧有卿是近了才看到顧琛，剎那間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太久沒見這位堂弟，雖然如今他們都入朝為官，可比起顧琛現在三品大官的身份，他這個七品翰林官實在不夠看，平日的早朝，他是沒資格去的，也就只有一月一度的大朝會才能入朝聆聽聖訓。
翻身下馬後，他問顧琛：「阿琛，你怎麼在這？」
顧琛沒理他。
淡淡瞥了他一眼就打算掀簾進去了。
可顧有卿病急亂投醫，還在問：「你看到你嫂嫂了嗎？
家僕說她來了報德寺。」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說出嫂嫂的時候顧琛冷下的臉。
顧有卿今日忙了一天。
柳氏沒事，孩子也算是安然無恙，可母親卻因此更加責怪攸寧了，不僅不肯讓柳氏走，還說要親自教養孩子，一邊是母親，一邊是攸寧，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竟跟顧琛訴起苦：「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只是犯了一個錯，雲娘就要捨棄我，還有母親，明知道我跟雲娘還在鬧彆扭，她不幫我也就算了，為什麼偏偏還要阻撓我們？」
他是真的累了，精疲力盡低下頭啞聲說道：「阿琛，你說我該怎麼辦？」
若讓旁人看見顧有卿此時的模樣，恐怕都該嚇到了。
顧有卿出身名門，跟顧琛不同，他從小就被賦予了希望，而他也不負家族希望，從小就出類拔萃，性格溫和謙遜，樣貌也是萬里挑一，就連科舉，當年也是一舉奪魁。
現在進了翰林院也深受大學士的喜愛。
可此刻他卻衣衫凌亂，眼眶微紅，哪還有平日那副整潔乾淨的模樣？
他並沒有想過顧琛會回他，自己這個堂弟從小就陰鬱孤僻，無論對他好還是不好，他都是一個樣。
可就在他抹了把臉準備進去的時候，忽然聽顧琛開口了——「那就和離吧。」
「什麼？」
顧有卿沒聽清。
顧琛剛想再重複一遍，忽見遠處亮起火光，緊跟着寺廟內傳來尖叫和跑步聲。
看着那個方向，他想到什麼，猛地變了臉。
甚至不等顧有卿反應過來就疾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