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

這個人長長的陰影，投到了輕羽身上。

陰影也滲到了他的心裏。

燈光慘淡。似乎是靈前之燭。

門外與門內，已像是陰陽兩界。

11

以輕羽之眼力耳力，竟然沒有發覺這人是何時到來的，從何處進來的。

他看起來沒什麼特別之處。

年紀至多就是二十齣頭的樣子，一定比輕羽公子更要年輕。

青色長袍，沒有兵刃。

惟一顯眼的，是腰間佩着一枚白色美玉。

人所佩之圓玉，按照他的形制，邊小孔大者為瑗，邊大孔小者為璧，邊孔相當者為環。

這是一枚玉環。

玉質美潤無比。

12

輕羽也愛玉，喜歡佩玉。

看到了這塊玉，輕羽竟然一下子想到了唐時楊玉環的名字，他從前一直覺得玉環二字平庸俗氣，看見了這塊玉，才覺得玉環名字絕好，怕是只有那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絕代貴妃，才能配得起「玉環」兩個字。

這個人的眼神也很特別。

所謂特別，是因為完全沒有特別之處。

輕羽公子從來沒有看見過，出現在他面前的人，有過這種眼神。

他看見的，都是長輩的疼惜，情人的愛慕，平常人的崇敬、諂媚，以及對手的憤怒、恐懼、絕望……

他惟獨沒看見過這樣的平常淡漠。

他覺得，自己在這人的眼中，就是極其平常的一個人。

或者是一塊石頭，一棵草，一條蟲。

這種平常，在輕羽眼裡，就成了極不平常。

輕羽決定出手。

他要用劍壓一壓心中的異樣感覺。

就像小時候面對那隻狼，只有動手，殺了對手，才能解決恐慌。

13

在往常，只要長劍在手，運力刺出，他就覺得心中踏實無比，極為滿足。

劍勢圓轉，他使用的是武當兩儀劍法中的一招「月滿則虧」。

可這一次，剛一出手，就擔心起自己這一招中的破綻。

就像兒時，和師尊過招時，心中那般忐忑，提心弔膽。

招式未老，便又換招。

輕羽一連攻出了十招，一路兩儀劍法，使完了一半。

這人身形翻轉飄忽，接下十招之後，竟然沒有離開原地。

輕羽的劍，沒能削下他的一片衣角。

他也不還招。

不管他身形如何變動，那枚玉環竟然像黏在了身體之上，並不悠飛晃蕩。

就像無賴大人，逗哄着街上的孩子，不管孩子如何踢打撕扯，也撈不到他奪到手中，隨隨便便拿着的一支冰糖葫蘆。

古人佩玉，功能作用之一，就是可以在行動之時，風起之時，壓鎮衣服，以免翻動飛揚，但是這種功用，對這人而言，實在沒有必要。

輕羽的心已經沉到了底。

他開始變招。

施展開了自創的一十六劍。

這路劍法還沒有名字。

他一直在想一個能配得上的絕佳名字。

14

輕羽早已經對武當劍法不甚滿意。

覺得過於保守，重守輕攻。

一味獨自苦練，追求劍中至理，在江湖中殊死相鬥，博命殺人時，少了很多威力。

而自家的重劍，又太過剛猛，短時間威力極大，在一百招之外，卻後勁不足。

因此，他苦耗了八年的心血，打磨出了這一十六招，自信可以獨步天下。

刺殺魔教信門長老時，他僅僅使用了其中六劍。

15

長劍如高瀑急流，劍氣縱橫。

然而，仍無任何效用。

輕羽已經知道，對方至少已有十幾次殺他的機會。

可是，他為什麼不出手？

16

這個疑問，只在輕羽公子心中閃了一閃，馬上就過去了。

此時，他當然來不及細想。

轉瞬之間，一十六招已盡。

最後一劍刺空後，輕羽公子忽然心灰至極，回手一抖，將劍刺入了自己心中。

從兒時開始的，二十多個寒來暑往，無數個日日夜夜的苦練，心神苦耗，至此，竟然毫無價值。

他的心已碎。

此生已無意義。

自己刺上這一劍後，心便真正碎裂。

17

這時候，面前的年輕人，看着他，才微微搖了搖頭。

輕羽還想知道這個年輕人的名字。

這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說道：「我姓楊，楊狐。」

輕羽倒在地上，恍惚聽見，那未死的兩位魔教旗主，跪了下去，忍着劇痛，頭重重叩地，呼道：「屬下參見教主！」

18

這年輕人是新接任的魔教教主。

老魔頭歸隱之前，將一個從未在江湖中出現過的年輕人，親手扶上了教主座位。

這是楊狐出道首戰。

這件事，傳到江湖中，為人熟知的，是另外一個版本。

19

趙公子沒有死，但是他全程沒有敢看上幾眼。

他不懂武功，有了輕羽公子這樣的朋友，還練什麼武功。

即便是練過幾年，這種頂尖高手之斗，也根本無法看清身手動作。

就像下棋一樣，圍棋下了幾年，入了品流才算高手。但入品之後，還有九品，九品守拙，八品若愚，這個級別的棋手，別說入神坐照的着法，就連用智通幽的棋路，也不太好理解。

20

院子中，看到整個過程，能知道一二的，倒是有一位高手。

那是輕羽公子隨身多年的劍童，說是劍童，也是侍奉輕羽的弟子，武功已經不弱。他看到兩人動手，在院中假山之旁，目瞪口呆，雙腿已軟，掙挫不起。

輕羽公子家中，了解事情真相之後，囑付劍童，絕不可對外透露。段家為輕羽公子名聲着想，對外稱是輕羽與魔教新任教主，苦鬥了五十餘合，終於不敵遭害。

正道中人，人人扼腕。武當上下，更是悲憤不已。

此前武當還不想與魔教太過交惡，此事一出，多位名宿已經決定下山。

就算根據段家透露出去的消息，小魔頭五十個回合殺了輕羽，也震動了各大門派。

石錚，袁猿，嚴灘三個人，那晚也曾在虛過崖下議論過，他們對「五十回合」的說法，都沒有懷疑。這也怪不得他們，這已經是他們能理解、能相信的武功極限了。

江湖中對這一戰猜測不已，比之金非非與老魔頭一戰，更為關心。

金非非與老魔頭便再不凡，也都已經過世，成了真正的傳說神話，他們的故事，只作談資便可。

可未來幾十年，都是小魔頭的天下，不知哪天，就可能出現在自己面前。

於是，江湖中都用盡各種辦法，打探着前前後後，與此戰相關的種種細節。輕羽公子的劍童，回去之後，從神志恍惚，開始逐漸瘋癲，不知道怎麼又得了病，不幾天死去了。

那一夜之後，楊狐兩個字，江湖中人談則色變，卻都不得不談。

21

這是第一個消息。

第二個消息——

這件事，距離輕羽死後，大約過了一個月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