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原諒》[留白原諒] - 第1章

我深呼吸,試探着對他說:「凱丞,我不開心,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不開心。」
或許是煩瑣細小的家務讓我不開心,或許是周而復始的日常讓我不開心,或許是對自己沒考上研的不甘,又或許……
又或許,是他實在對我太好,好得有些離譜,讓我不安,無法開心。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然後慢慢散去,如風止雲消:「對不起,寶寶,是不是我工作太忙,不夠關心你?我是想給我們的未來多一重保障。」
他的愧色讓我刺痛,我搖搖頭,強顏歡笑:「大概是我想太多,你那麼辛苦,不用聽我胡扯。」
他握着我的手,善解人意地說:「寶寶,我看網上很多人說,全職太太壓力很大,你要不要試着找個輕鬆的工作?」
我無聲地抬起臉,驚喜又感激。
他太好了,好得我無地自容。
找工作的過程並不順利——我沒有經驗,只有本科學歷,又不應屆,做了幾年全職太太,卻還沒生小孩。
當我踏出家門,開始試着與職場接軌,才發現這列列車的風景日新月異,而我已被甩得太遠。
整整三個月,我投了上百份簡歷,面試了幾十家公司,全都以失敗告終。
我第一次在付凱丞的臉上看見了失望:「寶寶,我當年都跟你說了,應該去考研的。」
我如同驚弓之鳥——那段回憶像烏雲籠罩着我,儘管我根本說不上來,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讓我如此憂鬱。
看見我的表情,付凱丞臉上滿是抱歉:「怪我當初沒有勸你堅持。寶寶,其實我不需要你賺多少錢回來的,你開心就夠了。」
越聽,我的心越涼。
我親愛的丈夫並不知道,我並非眼高手低,好高騖遠——我只是連賺錢少的工作,都找不到罷了。
朋友們都說我不知足,窮折騰。
早早財富自由,當上了闊太,老公又能幹,又專一,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以為她們每天為錢奔波,早上在地鐵被人擠碎早餐,晚上加班加到心臟疼痛,就很開心嗎?
她們說:「你啊,就是這山望着那山高!」
久了,我也在想,是不是我真的太貪婪,太不知足了。
那麼多人羨慕我的生活,羨慕我的婚姻,我到底在憂鬱些什麼呢?
那個一直在租房的朋友,她的房東忽然說要賣房,恰逢她被公司裁員,上個月剛問我借了五千塊錢應急。
那個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的朋友,她被電信詐騙了,為了兩萬塊愁得日漸消瘦,終於開口問我借錢。
開餃子館的那個朋友,這段時間碰上封城,入不敷出,也問我借了兩萬過渡。
收錢時,她們無一不說,真羨慕我。
她們說生活真苦,女人打拚真難,真羨慕你,嫁了個好丈夫,一輩子的命運都跟着改變。
我看着自己的賬面上,少了這幾萬元,幾乎看不出任何變化。
五萬,還不夠付凱丞送我的一隻包。
或許是怕我無聊,付凱丞經常送我衣服和包包,讓我打扮漂亮出去玩。
他還幫我辦了美容卡,一年的基礎項目就要幾十萬。
在美容院,我認識了一些新朋友,都是像我一樣的「闊夫人」。
偶爾閑聊,就連她們也羨慕我——她們說你老公蠻年輕,蠻英俊,對你又好,你還不知足啊?
我老公在外面亂搞,都不回家的!
男人嘛,人回不回家無所謂,錢回家就好了呀!
你不知足,那你還想幹什麼嘛?
我有些局促地說:「其實,我想找個工作。」
那時,一個一直沒說過話的姐姐輕笑一聲,從雜誌後扭頭看向我。
「文秘你能不能做?能的話可以來我公司試試,我跟你蠻投緣的。」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回家後跟付凱丞分享,他也很為我高興,甚至還為我選了一套入職穿的小制服。
但入職不到一個月,我懷孕了。
之前某晚,套子破了,我還特意吃了葯,不曾想還是中招。
付凱丞覺得抱歉,卻又對我說:「寶寶,這個孩子或許是上天送我們的禮物,不然,我們就把她生下來吧。」
我流着淚告訴他,我害怕。
他抱着我,十年如一日的承諾,他會對我好,永遠不變心。
美容院的姐姐得知我懷孕,發了火,讓我滾蛋。
十個月後,我生下了明心。
這個名字是付凱丞取的,他說,希望我能明白他的心。
4
那是我們相愛的第五年,我做全職太太的第四年。
我做媽媽的第一年。
還有,付凱丞出軌的第三年。
在我對面,宋警官的筆桿定住,筆尖扎透紙面。
「出軌?」他抬起頭,「這是你的猜測還是?」
「很可笑吧?原來他在我們結婚第二年就出軌了,我卻一直沒有發現。」我笑了笑。
「所以,你就把他給……」他警惕地問。
「你懷疑我殺夫?」我笑了。
「你應該知道,當意外發生時,我們的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伴侶。」他說。
「我應該知道?我不知道。」我頓了頓,繼續說,「我沒有殺人。」
「呂妍,我該怎麼相信你呢?」
「嗯……看在老同學的情分上?」我吐舌,有些調皮。
「嚴肅點!」他生氣了,合上筆記本,「從剛才到現在,你一直在笑!」
實在是不像一個剛剛失去丈夫的女人。
我不以為意:「怎麼了?你們男人的人生三大喜,不也是陞官、發財、死老婆嗎?」
他愣了愣,有些無奈地站起來,走到門口:「你好好休息吧,我們下次再聊。」
「宋警官。」我晃晃手機,「其實事發前,我們在車上吵架了,我錄了音,你要聽嗎?」
他頓住腳步,慢慢地轉過身,緩步走了回來,坐回原位。
我重新把手機遞給他,看着他按下播放鍵。
語音中,付凱丞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大概五周年。」我回答。他冷笑:「看不出來,你還忍了兩年?為了什麼?找證據?打官司?捨不得我的財產?」
「因為你是明心的爸爸,你不是一個好丈夫,但還算一個合格的父親。」
「我不算一個好丈夫?呂妍,你別太好笑了。你能不能看看你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子?看看你的發縫,你的色斑,你腰上的肥肉?
「我面對你,還能扮演一個丈夫,還願意演一場專一戲碼,你就應該去查一查,自己哪裡的祖墳冒了青煙。
「你真覺得明心過上好日子是因為你?
「你真覺得那些闊太帶着你玩是看你面子?
「你真覺得你媽現在每天耀武揚威,是你讓她臉上有光?」
面對他的聲聲諷刺,我不哭不鬧,回以沉默。
他卻又變臉,拿出深情把戲:「寶寶,別鬧了,我哪裡做得不好?」
「沒,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我放過你,我們離……」
「寶寶,你最好不要提離婚,夫妻一場……我真的不想把你推下去。」
宋警官捏緊手機,五官顫抖:「他這是?」
我淡淡回答:「你沒聽錯,他要殺了我,他帶我走這條路,就是為了殺我。」
音頻猝然變得嘈雜,隨着一陣悶響,和付凱丞漸遠的喊叫,逐漸歸於安靜。
宋警官盯着屏幕久久出神:「你跳車了。」
「是的,就在他說要把我推下去之後。」
我孤注一擲,從疾駛的車中被甩出,連翻帶滾,半邊身子都栽下了路。
只有雙臂,死死攀着崖邊的沙石。
我咬緊牙,用力向上引體,過程中蹬掉了一隻鞋。
低頭看了一眼,那隻鞋很快被深淵吞噬。
頭頂陰雲密布,不知哪裡來的禿鷲,低低地盤旋,繞着我飛。
如果下雨,我就真的爬不上去了。
汽車的聲音還在我耳邊,不曾遠去,那隻禿鷲還在我頭頂,環繞不止。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爬了上去,只知道自己滿頭是血,指甲外翻,但還在呼吸。
禿鷲落在我的肚子上,我平靜地躺着,直到那輛保時捷翻下懸崖。
雨,這才落下來。
宋警官把手機放下,啪嗒一聲:「他想殺你,卻剎車失靈?」
我不答反問:「你說,這是報應嗎?」
得不到他的回答,我又一次笑起來,揮揮手:「你先回去吧,我累了。」
七年的故事實在太長。
他之橫死,我之重生……
我們的七年,我們的女兒,我們的第三者……
我們各自的報應,總要講個清楚,判個明白。
宋警官走後,我躺在病床上,直到睏倦襲來,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到付凱丞,夢到我們的相識之初。
第一次見他,是在校園裡,教學樓下。
他蹲在綠化帶旁,寬闊的背壓得很低——凄厲的貓叫聲從他懷中傳來。
我這才看清,他懷裡是一隻遍體鱗傷的小貓。
我跑過去,蹲在他對面——我一直很喜歡小貓。
他向我解釋:「我來找教授,看見有學生扔了個垃圾袋在路邊,我走過來就聽見貓叫,解開袋子發現它被虐待成這樣了……」
我氣得發抖,直流眼淚:「太過分了!簡直不得好死!」
付凱丞有些慌張,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紙巾:「別哭,還是先送小貓去醫院吧。」
就這樣,我們救活了一隻小貓,還給它取名叫福多。
從醫院回學校的路上,我說:「對了,醫藥費我轉給你一半吧。」
他搖頭:「你不來,我也要救它的。」
「那我替福多謝謝你。」
「真要謝我,明天就陪我一起吃個午飯吧。」頓了頓,他扭過頭,「本來想說一起吃晚飯,怕你不方便。」
我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點點頭:「好啊,我請你。」
「想不到我這個老學長,也能吃到小學妹請的大餐。」他笑容和煦,同我說笑。
我也被他的笑容感染,放鬆下來,一掃陰霾。
第二天,我本想赴約,教授卻約我吃飯,我只好發信息給付凱丞,說抱歉爽約。
想不到他回復:「正巧,今天教授約我吃飯,剛要告訴你。」
那天我才知道,付凱丞是我教授門下的博士生——飯桌上,教授有意撮合我們,付凱丞笑笑地聽着,不給人一點難堪。
那之後,他真的開始追求我。
福多康復後,被我們共同收養,付凱丞對它很好,經常買零食和玩具,福多比較調皮,他也從不生氣。
後來我懷孕,媽來暫住,提了一嘴,說要把福多扔了,還是付凱丞幫我出頭。
他說:「媽,我和呂妍還要感謝福多做媒,它可是妍妍的心頭肉,不能扔。」
女婿說話比我這個女兒管用一萬倍,媽悻悻,雖不願意,卻沒再提過丟貓的事。
直到我懷孕的第五個月,福多死了。
那天付凱丞在陪我做產檢,回到家,看見福多躺在一隻快遞箱里,死相慘烈。
媽說,她看見福多在偷吃魚罐頭,便用掃把打了一下它的頭,福多渾身的毛都豎起來,滿屋逃竄,最後慘叫着死掉了。
為此我動了胎氣,險些流產,付凱丞第一次大發雷霆,把媽趕回了家。
隨後,養胎的日子,付凱丞為了照顧我,向公司請了長假。
可那段時間,我的情緒很差,頭髮一把一把地脫落,全身浮腫,胖了近三十斤,肚子上還長了妊娠紋。
夜不能寐時,我總會哭,閉上眼就是福多小小的身體,睜開眼,便是爬滿裂紋的肚子,和浮腫的雙腳。
付凱丞熬夜,只為哄我入睡,洗澡,剪指甲,塗身體油……事事親力親為。
有時我太敏感,因一點小事情緒失控,他身體和精神都因我疲竭,卻沒說過一句重話。
我很自責,卻控制不住——孕期的激素讓我喜怒無常,藉著福多的事,常常跟他發火。
後來,他實在招架不住,又怕我睹物傷情,只好將福多留下的東西扔掉。
我發現後大吵大鬧,說了很多難聽的話,起先他默默聽着,直到後來才失魂落魄地哭,他說寶寶,我心疼你,可我真的好累。
我累得想去死。
我捂着肚子愣在當場,牙齒不住地冷戰。
他眼梢發紅,腮邊掛淚,有些憔悴的臉上,顯露出決絕姿態。
當晚,我在付凱丞的枕下翻出了一瓶安眠藥。
我嚇壞了,哭了整夜——他處處為我,我卻差點逼死他!
可第二天,他依舊面帶溫柔的笑,為我端來早餐:「對不起啊,寶寶,昨天嚇壞了吧?」
我看着他,他烏青而深陷的眼眶,他乾燥開裂的嘴唇,他瘦了一圈又一圈的腮和臉……
我撲進他懷裡:「凱丞,是我對不起你,娶我簡直是你人生最大的敗筆!」
「寶寶,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會永遠愛你。」
我不敢想。
別人是怎麼看我,我究竟變成什麼樣子,我不敢想。
他親手勾畫出一起打拚的藍圖,卻被我的蠢笨和懶惰毀掉。
他鼓勵我走向社會,走入職場,也被我一手搞砸。
就連我們共同收養的貓,也因為我不算健康的原生家庭,慘死在不久前。
我不禁在心裏質問自己,呂妍,你究竟在鬧什麼?
你的內心深處,究竟還有什麼不滿足?
福多的死是我內心的缺口,付凱丞想盡辦法,為我彌補。
某天,他抱回一隻漂亮的金吉拉,眼睛像璀璨的綠寶石。
「寶寶,之前扔掉福多的東西是我不對,以後就讓它陪着你,好不好?」
我坐在床上,像個犯錯的孩子,不敢伸手:「我怕我養不好……」
「怎麼會呢,你把福多照顧得那麼好。」頓了頓,他又說,「再說,它會和我們的孩子一起長大。」
我的手不自覺地撫着肚子,皸裂醜陋的肚子。
在那裡,一條生命正在勃勃跳動。
生下明心後,付凱丞索性辭了職。
之前他為了照顧我請假,公司頗有微詞,有好幾次半夜還打電話來,催他加班做事,他只好摸黑抱着電腦到客廳去。
他說要辭職創業,還說,什麼都不如我和明心重要。
他總說:「寶寶,我爸媽很早就去世了,你和明心就是我的全部。」
創業之初,他特別忙,早出晚歸,有時爛醉如泥。
他高價請了月嫂,照顧我和明心,我卻不太放心,更不敢讓媽來照顧。
產後,我明顯覺得自己狀態不對——有時看着明心稚嫩的臉,我愛,也恨。
她熟睡時,我偶爾覺得她脆弱,細細的脖子禁不起輕輕一扼。
她號哭時,我偶爾覺得她恐怖,她曾寄生在我的身體里,吸食我的血肉,滋養柔軟的頭髮,和堅硬的指甲。
有時哺乳,她躺在我懷中,我出神地望着窗口。
付凱丞喜歡好視野,29層的落地窗,半個城市盡收眼底。
我卻想抱着明心跳下去。
懷中散發出尿布的異味,明心大聲哭起來,床頭定好的鬧鐘大叫着提醒我該吃營養素,快遞員在敲門,但明心還在吃奶。
胸部很痛,我像是一瓶堵塞在吸管里,沒有生命的飲料。
我死死地盯着那扇窗,長久地凝視着死亡。
可我狠不下心——我和明心是付凱丞的一切,我們死了,他怎麼辦?
偶爾他應酬回來,會抱着我,輕聲呢喃。
「寶寶,沒有你,我打拚這一切,都沒意思。」
他創業還算成功,但也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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