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原諒》[留白原諒] - 第8章

他總說:「寶寶,我爸媽很早就去世了,你和明心就是我的全部。」
創業之初,他特別忙,早出晚歸,有時爛醉如泥。
他高價請了月嫂,照顧我和明心,我卻不太放心,更不敢讓媽來照顧。
產後,我明顯覺得自己狀態不對——有時看着明心稚嫩的臉,我愛,也恨。
她熟睡時,我偶爾覺得她脆弱,細細的脖子禁不起輕輕一扼。
她號哭時,我偶爾覺得她恐怖,她曾寄生在我的身體里,吸食我的血肉,滋養柔軟的頭髮,和堅硬的指甲。
有時哺乳,她躺在我懷中,我出神地望着窗口。
付凱丞喜歡好視野,29層的落地窗,半個城市盡收眼底。
我卻想抱着明心跳下去。
懷中散發出尿布的異味,明心大聲哭起來,床頭定好的鬧鐘大叫着提醒我該吃營養素,快遞員在敲門,但明心還在吃奶。
胸部很痛,我像是一瓶堵塞在吸管里,沒有生命的飲料。
我死死地盯着那扇窗,長久地凝視着死亡。可我狠不下心——我和明心是付凱丞的一切,我們死了,他怎麼辦?
偶爾他應酬回來,會抱着我,輕聲呢喃。
「寶寶,沒有你,我打拚這一切,都沒意思。」
他創業還算成功,但也越來越忙,本來就有胃病,應酬多了,就更嚴重。
我不應該再不懂事,給他添堵。
我不應該再不知足。
說起來很可笑,生下明心後,我突然意識到,我是一隻沒有錨的船。
原生家庭早已不是我的港灣,婚姻的潮水又已經將我推得太遠。
偶爾,在這壓抑又安穩的日常里,我會從手頭的事中突然驚醒。
好像剛把明心的紙尿褲換好,天就黑了。
好像剛把臟衣服扔進洗衣機,付凱丞就回來了。
好像剛洗完最後一隻碗,一天就結束了。
驚醒時,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可怕的是,當我回頭向後望去,明心又打翻了輔食,各種玩具鋪了滿地。
付凱丞就在這時推開門,看見一室狼藉,嘆一口氣,拖着疲憊的身體收拾。
我像個罪人,在他身旁唯唯諾諾:「你去吃飯吧,我來收。」
「不用,我來收,你去休息。」他輕聲說,眼睛卻不看我。
我更怕了:「你去吃飯吧……」
「呂妍,飯在哪兒,你煮了嗎?」他抬頭,茫然地看着我。
而我,我望着沒插電的電飯煲發獃。
「對不起,我馬上去煮。」我說。
「你別說對不起,呂妍,我沒怪你。」
「你叫我什麼?」
「呂妍。」
「你以前都會叫我……」
「呂妍,清醒點,你當媽媽了。」
他冷靜地打斷我,走到廚房,拆開一包速食便當扔進鍋里。
偌大的豪宅里,只有鍋子咕嘟咕嘟在冒泡。
氣氛壓抑得讓我窒息。
我問:「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他沒回頭:「別亂想,你去休息吧。」
沉默中,明心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付凱丞關了火,兌好奶粉,去哄孩子。
明心剛出生時是喝母乳的,不過後來,因為我情緒不好,怎麼也不下奶。
換成奶粉後,她食欲不振,總是哭鬧。
我大步走到他身後,不受控制地搶過奶瓶:「付凱丞,你這是什麼態度?」
他詫異地直起身子,一言不發地望着我。
我崩潰大喊:「孩子是我生的!我想給她喝什麼就喝什麼!」
明心哭得聲嘶力竭。
付凱丞表情壓抑,卻沒有喊:「你嚇到孩子了……你去睡吧,寶寶,你去睡吧。」
我不想睡!我不想睡!
或者,其實我想一直睡……
不再醒過來!
我蹲在地上,崩潰抱頭,咬牙發抖。
手從鬢角滑下時,指縫裡,是一團團亂糟糟,毫無光澤的頭髮。
我神經質地伸手,用力摸向自己的發縫,那裡乾癟,又稀疏。
我說付凱丞,你看,你快看啊!我是不是病了?
我一定是病了,我生病了啊!
可他抱着明心安撫,直到哭聲漸停,才抬起頭來看向我。
他說:「寶寶,你真的要把我逼死嗎?」
我不知道,我好痛苦。
或許從一開始就全錯了,我不該做妻子,更不配做母親。
仔細想想,付凱丞是努力緩和過我們的關係的。
出月子後,他曾幾次想跟我親熱,儘管眼中興緻全無。
我的肚皮鬆垂,妊娠紋頑固如舊。
我的胸部紅腫,漲出可怖的血管。
我不敢讓他靠近,我覺得我渾身都散發著惡露的魚腥味,連我自己都想要作嘔。
偶爾咳嗽,或是突然打噴嚏,我甚至會漏尿……
那時,我只能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地躲出去。
他怎麼會對這樣的身體燃起**?
付凱丞的手撫過我稀疏乾枯的頭髮,就似曾經。
他安慰我:「對不起寶寶,不是你沒有魅力,是我太累了。」
我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背對着他。
他是個拙劣的騙子,蹩腳的演員——我的身體失去了女性魅力,他的眼睛這樣對我說。
有時我會想起戀愛之初,那時,其實我沒那麼愛他。
從一開始,我並不深愛付凱丞。
是他太優秀,對我太好,攻勢又太猛烈,我才願意答應他的追求。
但如今……
如今,沒有美貌,不再年輕,考研失敗,從未工作的我,卻成了只能攀附於他的菟絲花。
跟他在一起時,我的想法多少有些功利,斟酌利弊,才確定他是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
那時我以為,我會考研上岸,借他的力找到一份好工作,收穫殷實的家境,和美滿的家庭。
現在看來,好歹殷實的家境,和美滿的家庭,是初見雛形。
於是,在每一個該問自己究竟愛不愛他的夜裡,我改口問自己,到底還有什麼不知足。
5
那次吵架後,我去看了醫生。
結果不出我所料,是產後抑鬱——我不是文盲,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產後抑鬱這回事,我還是知道的。
只是,像我這樣手心朝上,仰人鼻息的女人,實在沒臉給打拚事業的丈夫添麻煩。
明心周歲時,付凱丞的公司也步入正軌。
周歲宴回來,我們的感情有所回溫,我向他道歉,說不是故意無理取鬧,只是病了。
他還是那樣,很溫柔:「我也有錯,寶寶,是我不夠關心你。」
隨後,他送了我精心準備的禮物——一條漂亮的裙子,和一雙精緻的皮鞋。
他說:「寶寶,下周公司晚宴,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我有些局促地往後躲,「不了吧,不想給你丟人。」
「亂說,我付凱丞的太太,當然是艷驚四座。」
聽了他的話,我鼓足勇氣,換上那條裙子。
背後拉鏈拉到三分之一,卡住不動了。
腰間的贅肉被繃緊的布料箍住,鏡子里的我,臃腫,蠟黃,邋遢,憔悴……
付凱丞捏了捏我的肩:「沒關係,寶寶,是我沒注意到你尺碼變了,你脫下來,我拿去換。」
我如獲大赦,急匆匆想扒下裙子,像是要脫下烙鐵製成的舞鞋。
褪到腰間時,那裙子唰的一聲,崩開了線。
我茫然地愣在當場,像是被人光着身子扔在了大街上。
這條裙就以這樣滑稽的姿態卡在贅肉上,吊牌耷拉着,售價兩萬九千元。
M碼。
剛戀愛時,我穿S碼的牛仔褲,還要扎腰帶。
我攥緊拳,咬着牙把裙子硬生生扯下,把這片價值三萬元的破布,和我的尊嚴一起丟在地上,用腳亂踩。
幾年後,我也是這樣把煙頭丟在他墓前,用腳亂踩他的墳。
最終那場晚宴,我沒有去。
我不敢去,也不配去——如今的我,這個臃腫,蠟黃,頭髮稀疏,面容憔悴的女人,怎麼敢出現在英俊挺拔,事業有成的付凱丞身旁?
我像是這豪宅里的外人,與他的豪車格格不入,走在他富麗堂皇的公司里,就像是臨時聘來的保潔……
要是真站在他身旁,我既不是他優秀的女伴,甚至,也不是他漂亮的胸花。
我是他體面人生中唯一的不體面,是他上不得檯面的話柄。
晚宴當天,我在家帶孩子。
付凱丞剛淘汰了一隻iPad,我正好拿來給明心播動畫片。
她第一次見這稀罕玩意,捧着看個沒完。
其實,如今過了一年多,我已經想不起當初對明心的那種「愛恨參半」。
醫生說,人的本能會驅使我忘記痛苦的記憶,忘記那種扭曲的恨,而激素則會放大我的無私。
也就是人們口中的「母愛」。
聽起來,真美,像一朵雕在女人骨肉上的花。
但也的確,明心在我眼中越來越可愛,甚至,快成了我人生的指望。
我總是很惦記她,恨不得每天都要拍照,記錄她小小的手腳,今天又長大了沒有。
朋友圈裡,她的照片越來越多,點贊卻越來越少。
這麼一想,跟我有聯繫的老朋友已經寥寥無幾。
那個租房的朋友,她在幹什麼呢?最後一條聊天記錄,是她還了我五千塊錢。
我點進她的頭像,原來是買了房在裝修,29平的商用公寓,還不夠明心的兒童房大。
可我為什麼會羨慕她?
她新家的牆上貼着一幅掛畫,上面有字:
Lifeisdear,loveisdearer.Bothcanbegivenupforfreedom.
什麼意思來着?英語扔下這麼多年,早就忘了。
那個被電信詐騙的朋友,她在幹什麼呢?她每個月還我1500,還差最後一個月就還完了。
我點進她的頭像,個性簽名是,我先賺它一個億。一個億,付凱丞早就賺到了。
可我為什麼會羨慕她?
她朋友圈裡發的那本考研資料,我也看過,可她曬出的錄取通知,我沒拿到。
那個開餃子館的朋友,她在幹什麼呢?錢她早還了,說生意忙,沒能多聊幾句。
現在各處營業恢復了,她有時忙得四點鐘就要早起,那時我還在夢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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