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三體] - 8.葉文潔(2)

淼仔細察看支撐那網絡的粗大的鋼鐵結構。推想那是一個拋物面天線或類似的東西,因為巨大,它的邊緣超出了鏡頭。
照片中,小楊冬的大眼睛中透出一種令汪淼心顫的恐惶,彷彿照片外的世界令她恐懼似的。汪淼注意到的第二件東西是放在寫字檯一角的一本厚厚的大本子,首先令他迷惑的是本子的材質,他看到封面上有一行稚拙的字:「楊冬的樺皮本」,這才知道這本子是樺樹皮做的,時光已經使銀白色的樺皮變成暗黃。他伸手觸了一下本子,猶豫了一下又縮了回來。
「你看吧,那是冬冬小時候的畫兒。」楊母在門口說。
汪淼捧起樺皮本,輕輕地一頁頁翻看。每幅畫上都有日期,明顯是母親為女兒註上的,就像他剛進門時看到的那樣。汪淼又發現了一件多少讓他不可理解的事:從畫上的日期看,這時的楊冬已經三歲多了,這麽大的孩子通常都能夠畫出比較分明的人或物體的形狀;但楊冬的畫仍然只是隨意紛亂的線條,汪淼從中看出了一種強烈的惱怒和絕望,一種想表達某種東西又無能為力的惱怒和絕望,這種感覺,是這種年齡的普通孩子所不具有的。
楊母緩緩地坐到床沿上,雙眼失神地看着汪淼手中的樺皮本,她女兒就是在這裏,在安睡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汪淼在楊母身邊坐下,他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願望,要與他人分擔痛苦。楊母從汪淼手中拿過樺皮本,抱在胸前,輕聲說:「我對冬冬的教育有些不知深淺,讓她太早接觸了那些太抽象、太終極的東西。當她第一次表現出對那些抽象理論的興趣時,我告訴她,那個世界,女人是很難進人的。她說居裏夫人不是進人了嗎?我告訴她,居裏夫人根本沒有進入,她的成功只是源於勤奮和執著,沒有她,那些工作別人也會完成,倒是像吳健雄(當代最傑出的物理學家之一,在實驗物理學研究上取得偉大的成就。她在實驗室中首次證明了李政道和楊振寧關於弱相互作用中宇稱不守恆的理論推測,推翻了宇稱守恆定律。)這樣的女人還比她走得遠些,但那真的不是女人的世界。女性的思維方式不同於男性,這沒有高下之分,對世界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
「冬冬沒有反駁我。到後來,我真的發現她身上有一些特殊的東西,比如給她講一個公式,別的孩子會說「這公式真巧妙」之類的,她則會說這公式真好看、真漂亮,那神情就像她看到一朵漂亮的野花一樣。她父親留下了一堆唱片,她聽來聽去,最後選擇了一張巴赫的反覆聽,那是最不可能令孩子,特別是女孩子入迷的音樂了。開始我以為她是隨意為之,但問她感受時,這孩子說:她看到一個巨人在大地上搭一座好大好複雜的房子,巨人一點一點地搭著,樂曲完了,大房子也就搭完了……」
「您對女兒的教育真是成功。」汪霖感慨地說。
「不,是失敗啊!她的世界太單純,只有那些空靈的理論。那些東西一崩潰,就沒有什麽能支撐她活下去了。」
「葉老師,您這麽想我覺得也不對,現在發生了一些讓我們難以想像的事,這是一次空前的理論災難,做出這種選擇的科學家又不只是她一人。」
「可只有她一個女人,女人應該像水一樣的,什麽樣的地方都能淌得過去啊。」
……
告辭時,汪淼才想到了來訪的另一個目的,於是他向楊母說起了觀測宇宙背景輻射的事。
「哦,這個,國內有兩個地方正在做,一個在烏魯木齊觀測基地,好像是中科院空間環境觀測中心的項目;另一個很近,就在北京近郊的射電天文觀測基地,是中科院和北大那個聯合天體物理中心搞的。前面那個是實際地面觀察,北京這個只是接收衛星數據,不過數據更准確、全面一些。那裏有我的一個學生,我幫你聯係一下吧。」楊母說著,去找電話號碼,然後給那個學生打電話,似乎很順利。
「沒問題的,我給你個地址,你直接去就行。他叫沙瑞山,明天正好值夜班……你好像不是搞這專業的吧?」楊母放下電話問。
「我搞納米,我這是為了……另外一些事情。」汪淼很怕楊母追問下去,但她沒有。
「小汪啊,你臉色怎麽這麽不好?好像身體很虛的。」楊母關切地問。
「沒什麽,就是這樣兒。」汪淼含糊地說。
「你等等,」楊母從柜子裏拿出一個小木盒,汪淼看到上面標明是人蔘,「過去在基地的一位老戰士前兩天來看我,帶來這個……不不,你拿去,人工種植的,不是什麽珍貴的東西,我血壓高,根本用不着的。你可以切成薄片泡茶喝,我看你臉色,好像血很虧的樣子。年輕人,一定要愛護自己啊。」
汪淼的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雙眼濕潤了,他那顆兩天來綳得緊緊的心臟像被放到了柔軟的天鵝絨上。「葉老師。我會常來看您的。」他接過木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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