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彰武》[季漢彰武] - 第4章 潁川無大賢

中平四年,已是黃巾之亂被平定的第四年。四年前,漢靈帝以為黃巾已滅,社稷已安,便更改年號,棄光和而為中平,以為大亂平定,漢祚悠長之意。只是這四年以來,國家政局卻越發顯得混亂不堪,天下大事也顯得越來越不可作為。

有識之士紛紛勸諫靈帝勵精圖治,改正時弊,因此國家政令頻出,結果卻收效甚微,好在時局雖然惡化,但大漢養士四百年,仍不缺乏能吏干臣,雖然大漢這四年來,看似搖搖欲墜,但仍然每次都能轉危為安。

但危局仍然不見有絲毫消弭的跡象,這使得不少干臣心懷憂思:朝廷到底還能如此多久?

在一片古怪又沉默的氛圍中。八月,潁川郡傳來一個世人早有預料、但仍然震驚天下的消息:「太丘公」陳寔,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生氣,遠離了這紛紛擾擾的塵世,魂歸到無聲的九泉下。

一個八十老人死去了,他生前擔任官職最高不過縣令,海內外卻有三萬餘人趕赴悼會,前來許縣的車輛數以千計,其中不乏高官顯貴,皇族士子。

潁川的年輕士子望着陳氏門前車水馬龍,麻衣白冠如雲滿山川,忍不住私底下議論道:「太丘公」過世的場面,怕是連「有道公」郭泰都遠遠不及,昔日聽聞郭公會葬時「自弘農函谷關以西,河內湯陰以北,二千裏負笈荷擔彌路,柴車葦裝塞塗」,還以為已是誇張已極,今日才知何為「海內歸心」。

但這還不是極點,在七日之後,現任陳氏家長陳紀領潁川陳氏子弟出許縣十裏,迎來了中郎蔡邕。蔡中郎是現如今文壇的領袖,被聖上委以續寫《東觀漢記》及刻印《熹平石經》的重任,且精通音律、經史、辭賦,又精於擅篆、隸書,是故有「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有神力」的評價,於是每逢國家大賢逝世,朝堂便請蔡邕為其書刻碑銘,如「有道公」郭泰的碑銘也是出自蔡邕之手。

但這很顯然還不值得陳紀出許縣十裏相迎,最多在城門恭候。只是蔡中郎此行還有一重身份,作為現如今國家最高掌權者——大將軍何進的使者,來為陳寔贈送悼詞,也是代表國家給陳寔的一生做一個最終的定論。

蔡邕在靈堂前打開悼詞,陳寔的子侄後輩以及學生們齊刷刷跪倒一片,只聽蔡邕用一股冷酷又悲涼的語調抑揚頓挫地念道:「徵士陳君文范先生,先生行成於前,聲施於後,文為德表,范為士則,存晦歿號,不兩宜乎。」

經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湣民惠禮曰文,陳寔被諡為文范,意為士人文德之表率,美溢莫過於此,陳紀等人叩首謝恩,感動萬分,一時傳為佳話。

但蔡邕來此,還有一件事是潁川陳氏非常在乎的,就是蔡邕此趟前來潁川,還從雒陽帶回來一個人。

一名讓潁川陳氏又愛又恨,帶有三分崇拜、三分忿恨、四分擔憂的青年。

等陳冲換好麻衣,拜祭過祖父陳寔之後,陳紀趕緊安排陳群把陳冲拉到別院裏敘話。剛進了屋,還未說上幾句,陳冲便聽見門外上鎖的聲音,隨後便是一陣陣「叮叮咚咚」的釘鎚之聲。

陳冲倒是面不改色,自己從來行禮裏掏出一包茶葉,用房中剛好煮開的熱水細細砌了一壺茶,先給陳群斟上一杯,隨後給自己斟滿,朱紅的陶砂茶葉漸漸舒展發綠,陳冲細品了一口,漸漸展顏微笑,隨即向苦笑着的陳群笑道:「長文,別干坐着,這是乃兄我從廬江找的茶葉,如用秣陵虎突泉煮之,余香如縷,引人登仙啊,可惜家鄉無泉,味稍得減,也不失為佳物。」

陳群依舊是苦笑搖首,伸手輕碰茶杯,隨即又縮回手道:「族兄,如今正是八月,烈日如蒸,汗如雨下,群飲冰尚覺不足,又哪裏喝得下你的茶啊。」

「正因為天熱,長文。」陳冲輕輕轉着手中茶杯,正色道:「如今酷暑將去,世人皆是心浮氣躁,我等當定氣寧神,思天下來往,縱使泰山傾倒,東海枯竭,也當面不改色。」

說到這裏陳冲又忍不住笑了出來,指著房外正拿鐵鎚鐵釘封死窗戶的蒼頭們,繼續說道:「你看阿伯和阿父一股興師問罪,要把我禁足三年的氣勢,我不也安之若素?長文你有什麽好愁眉苦臉的。」

陳群搖首道:「族兄,不是群多話,你要是這個態度對待阿父和阿伯,那他們不是看起來要把你禁足三年,是就準備把你禁足三年,你還是收斂一下你這股散漫的性子吧。」

「由他們去,孔丘很多話我不同意,但是小杖受,大杖走這個道理我還是讚成的,阿父阿伯他們講道理我也可以和他們講,他們不講道理我走就是了。」陳冲不急不徐,又品了一口茶水,悠然道:「還有,長文,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把什麽不合禮數當作散漫,禮數是心意的體現,心意到了,禮數到不到也只是虛數罷了,假若心意沒到,禮數周全,你也只是把活人死人都折騰了一通。」

陳群還欲再說,卻不料陳冲興緻寥寥,擺手止住話頭,忽而高唱起詩歌來:

「烏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樹間。唶我!

秦氏家有游遨盪,工用睢陽強,蘇合彈。左手持強彈兩丸,出入烏東西。唶我!

一丸即發中烏身,烏死魂魄飛揚上天。阿母生烏子時,乃在南山岩石間。唶我!

人民安知烏子處?蹊徑窈窕安從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復得白鹿脯。唶我!

黃鵠摩天極高飛,後宮尚復得烹煮之。鯉魚乃在洛水深淵中,釣竿尚得鯉魚口。唶我!

人民生,各各有壽命,死生何須復道前後!」

這首《烏生八九子》乃是新傳的民間歌謠,陳冲每到一地,必到當地採風,然後輯錄下來,寄回潁川家中,陳群還記得陳寔生前已經累得睜不開眼,還是喜歡讓自己在一旁念陳冲輯錄的樂詩,所以此時陳冲歌聲一起,陳群便忍不住在心中隨他一起默默念道。

這首詩大意是講一隻烏鴉好不容易養大了幾隻幼烏,遷徙之時被秦氏浪蕩子倏忽射死,死前自哀自嘆,不停地發出「唶我」的悲鳴,但它隨即又自我寬慰道:「白鹿」、「黃鵠」、「鯉魚」都同它一樣常常不得好死,「各各有壽命」,死就死了,有什麽好多說的呢?「死生何須復道前後!」。

這自我寬慰卻是如此沉重,難道普天之下,卻沒有生靈得以安穩立足的地方?

聽到這裏,門外的蒼頭不知是心有所感,物傷其類,封窗的動作也遲緩下來,陳群本來有很多話想對這位兄長述說,此時竟也一時間煙消雲散了。

「混賬東西!」卻不料平地一聲驚雷,房門驟然大開,一名老者快步走入房內,當真是動如霹靂,隨即對著陳冲劈頭蓋臉地罵道:「你阿翁以文德享譽海內,三拜三公而不就,九辭高位以守心,被朝廷追認為文范,我潁川陳氏得以名揚天下,怎麽偏偏出了你這麽個不忠不孝的東西,回來不想着為你阿翁守靈,還在這裏唱什麽『死生何須復道前後』,孫輩裏你阿翁慈愛以你最多,你就是這麽報答的?」

不料陳冲望着他,竟是一動不動,良久以後,陳冲長嘆一口氣,隨即拜倒:「兒多年未歸家,不意阿父發鬢斑白,是兒之過也。」

陳夔一時怔住,看着眼前這個十餘年未歸家的兒子,才恍然想起他已經二十有六,快近而立之年,而自己也在知天命耳順之間,老父陳寔去世前,兄長陳紀在朝堂為官,陳氏全靠自己操持,不知不覺間,自己已是一個老人,而陳冲是一代新人了。

他依舊批評道:「這時候你就會這一句來糊弄你阿父?」語氣卻是緩和了許多。

陳冲站起來,整理袖子喟嘆出言:「阿父知道,兒向來不好虛節,若不是想見阿翁最後一面,兒這趟也不會回潁川,只是國家大事要緊,兒確實不能在這裏蹉跎多日,想必阿翁在時,也會諒解兒的。」

這話真是包含六分真情四分自傲,陳夔素來被這個兒子氣得不輕,這時候和他多說了幾句,竟反而被氣笑了:「怎麽,大漢離了你這個熹平龍首,再世吳起,說不得就和魏楚兩國一樣,江河日下,不日便要亡國?」

「阿父過譽了,有沒有孩兒,大漢都將不日亡國,我只不過是略盡心力,希望能多少救下一些百姓,少有一些窮苦人在死前,像孩兒一樣,唱這句『死生何須復道前後!』罷了。」

如此荒悖大逆不道之言,陳冲說得水到渠成,但是他在「死生何須復道前後」格外加重了咬字,說完又忍不住被詞中的哀情所感染,陳夔還未發作,他又低首繼續輕輕說道:「阿翁何其幸也,離世之際雖無陳冲在側,還有阿父阿叔侍奉於前,但國家分崩,四海鼎沸近在眼下,陳冲雖不才,也要救蒼生於水火,今天見過阿翁阿父這一面,陳冲便只有一句話。」

他忽而抬首正視這一世的生父,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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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陳冲在和陳政對話之時,陳紀正在臥房內接待中郎蔡邕、同鄉荀爽等同僚。

陳寔去世,對陳紀而言,人生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崩塌了,陳寔的美德對於其餘人來說,多是傳聞與談資,但對於他這個長子而言,是幾十年的舐犢之情,這些年來朝廷徵辟陳寔不成,便屢次徵召陳紀,陳紀雖多次拒絕,但在陳寔的安排下,終究還是入朝為官,數年來沒有時間歸家探望老父,已是心中虧欠,但在朝中這些年公務纏身,遲遲不能休沐,陳寔也從未催促,只是常來信詢問長子近況,卻不料最後天人永隔。

一念及此,陳紀便覺千刀加身,坐立難安,不過幾日,便形銷骨立,與往日風神俊朗的陳元方大相徑庭。

荀爽與他不僅是同鄉同僚,也是老友,見他如此消沉,忍不住勸道:「元方不必如此,世叔去世之際,已是八十有三,人皆有死,無非輕重。世叔一生,名重天下,德披四海,又有兒孫滿堂,俊才輩出,想必生無憾事,可以含笑九泉,你如今這般苦楚,世叔想必也不願如此。」

陳紀一言不發,解下白巾遙望門外晴空白雲,雲纖變化,如琢如磨,他良久才嘆道:「四年前,我曾對家父坦言,如今朝堂是非叢生,魑魅當道,我實在無意應召為官,且家父身體且安,我身為長子,不可不在身旁侍奉,但家父心念庭堅,還是讓我去朝堂為他照應一二,我也只能從命,我不是未曾想過今日,只是情之所至,雖知也無用。」

這番話情真意切,一向荀爽表示自己理解他的好心,二又表示自己理解歸理解,但是情感自然流露,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荀爽也不能不點頭稱是,感嘆道:「世叔這一走,『潁川四長』便無人在世了,二十年前,我潁川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文風之盛,天下莫過於潁川。只是自黨錮以來,李元禮身死,我潁川便江河日下,後有蛾賊興起,又有多少賢人名士慘死賊手,如今世叔也撒手人寰,國無大賢,恐非善事啊。」

蔡邕本來也隨陳紀感嘆不已,此時聽荀爽言語,卻搖首笑道:「慈明此言,不是調笑天下嗎?潁川俊才,以你荀氏最為盛,不說你荀氏八龍,在你子侄一輩,前有文若、休若、友若、仲豫四人,孫輩後又有公達、仲茂、叔陽三人。」

說起青年才俊,蔡邕作為文壇領袖,猶如如數家珍:「特別是文若,南陽何伯求稱其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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