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彰武》[季漢彰武] - 第4章 潁川無大賢(2)

佐之才」,文脈之昌,莫過於此,世上又有幾族能與你荀氏相提並論,我看國事將來,少不得要依靠你荀氏啊。」

這一通話半是客套半是恭維,荀爽受用之極,但他不知怎地,看起陳紀,便想起一人,只能搖首嘆道:「蔡中郎高抬了,在此處大家儘是名士,我也不假意自謙,文若確是我家子弟第一,放眼天下,少有亞匹,何伯求那句『王佐之才』我是敢替文若認下的,但文若外圓內方,能識人才能卻不能知詭譎,守成有餘又開闢不足,不瞞你說,蔡中郎,我常常會有文若將來誤入歧途而自害的擔憂啊。」

「不至於此」聊到此處,陳紀強作精神插話道,談論天下名士風評,既是對朝堂黑暗的反抗,也是一種消遣。蔡邕荀爽聊起這個話題也是有幫陳紀轉移注意的意思。

只見陳紀從一旁的桌案上拿出一卷竹簡,一手輕拍,另一手虛握,他往下說道:「文若性情光明,雖不識詭譎,但君家豈止文若一人?公達為人磊落拓達,又擅謀利畫策,有他相助,荀氏必能趨利避害,發揚光大,慈明你多慮了。」

不料荀爽不以為然,連連擺手道:「元方你這話就大謬了,天生萬物,都唯有自強自立,公達自保足矣,卻哪能助他人自保,鴻鵠翱翔九天,豈能攜鯤鵬而飛,如若文若有想不開的時候,公達不自量力,那我荀氏才恐有不忍之禍。」

「杞人憂天,杞人憂天。」蔡邕聽到這裏不免充滿荒誕之感,笑談道:「如果以荀氏高門,尚有不忍之禍,那我家恐怕早已一抔黃土,不知尋訪何處了,如今朝局固然困苦,卻也還未到和熹鄧太后時期那般艱難,二君多慮了。」

此言一出,陳紀荀爽二人皆是不以為然,讓蔡邕自以為寬解二人,卻討得老大沒趣,不由忿忿道「那以二位之見,如今天下士子,還有誰能如太丘公般,四海歸心呢?」

陳紀沉吟少許,答道:「以如今見,身負四海之望者,唯有宗正劉虞劉伯安,與都鄉侯皇甫嵩皇甫義真了,一人仁德曉喻八荒,一人用兵天下無匹,一文一武,正可謂國家棟樑。」

荀爽頷首道:「我亦以為然。」

蔡邕又問道:「那以二位之見,海內青年後起之秀,誰能為士人表率,領袖群倫?」

陳紀脫口而出:「那毫無疑問,必是汝南袁本初。」

荀爽此時卻是另有看法:「元方為何言不由衷?」

陳紀停下手中節拍,笑問道:「慈明何出此言?」

荀爽反而不徐不急,以手撫須,用一種奇異地眼神打量陳紀,待到陳紀頗感不適,荀爽才笑道:「元方你方才以劉伯安與皇甫義真為重,深思慎取,方才結語,而你談及袁紹,卻立答無豫,可見非真心之言。」

陳紀立即反問道:「袁本初之德,世有公論,先丁母憂,又行父服,愛士養名,累世台司,所遇莫不傾心折節,爭赴其庭,如今袁氏之門,較昔日天下楷模李元禮何如?『登李膺門如躍龍門』,依我之見,袁本初之門,只遜天家。中郎問我士人表率,那除了袁本初還能有他人?」

「不若君家陳庭堅。」荀爽笑答道。

此言一出,陳紀默然,他只有繼續用竹簡敲打自己的掌心。

荀爽於是再重說了一遍,隨後他意猶未竟,又補充道:「袁紹之德,不過虛德,未曾見於國有何作為。但君家陳庭堅,彷佛三代之賢,以衝冠幼齡,而開風尚之新,其人其才,能文能武,世所未見,我家文若公達,遠有不如,我還記得世叔在世時,常說:『陳氏有陳庭堅,可垂於青史矣。』世叔溢美至此,元方你卻隻字不提,你對庭堅不公啊。」

陳紀只是繼續默然,他站起身來,望着陳氏內外滿處的白幡白聯,不知心中想着什麽,只是過了良久才說道:「庭堅,庭堅他天授英才,生降我家乃是天幸。」說到這裏,他想繼續評價陳冲,卻又找不到詞匯,不得不黯然道:「以家父之言,固然如此,只是他鋒芒畢露,才華橫溢,於人中如天山之於小丘,我每思之,深為之懼,恐他為天下所不容。」

他隨即又對蔡邕嘆道「中郎,我在朝中,多有難處,皆因庭堅而起,只是他如此年輕便能為國家排憂解難,我亦不失欣慰之情。只是如此下來,剛極易折,我陳氏處事,向來是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才有如今海內名族的美譽,自庭堅成親以來,我為避嫌,與您少有往來,還望你莫怪才是。」

蔡邕擺手笑道:「元方哪裏話?我為小女能謀得如此良緣,只覺三生有幸,哪裏還能嫌怪呢?」隨後他又正色道:「只是元方,你當真打算把庭堅禁足三年?如今朝廷多難,正要倚賴庭堅之才,他又身有博士祭酒之職位,不太易為吧?」

「不易為也要為!」陳紀坐回席間,斬釘截鐵地說道:「昔日蹇常侍向陛下保舉耿鄙為涼州刺史,為庭堅所諫,陛下不從。如今涼州事敗,耿鄙全軍覆滅,還連累了傅君侯身死,政局動蕩,說不得閹宦便要拿庭堅動手泄憤,我現在不把他禁足,再過兩月,不知他還是否有命在!」

他隨後向蔡邕拜禮道:「中郎,還辛苦你把阿琰也接過來,讓他二人夫妻團聚,我打算以丁憂之名,立刻辭官,這段時間順帶也在家,好好磨一磨這個小子的性子。」

————————————————————————

陳夔把陳群從房中拉走後,陳冲立馬便聽到上鎖的聲音,讓他不免失笑,窗戶也都被蒼頭們封死,陳冲只能透過窗戶依稀看見院內的那棵老桑樹,到了夜裏,天色黯淡下來,便什麽也看不到了。

好在禁足是禁足,晚飯還是送的。蒼頭從門洞裏遞過來,陳冲定睛一看,還是現切的生魚膾,旁邊配了黃芥末與醬菜,加上一碗清白的雞湯,都是陳冲愛吃的。只是餐盒內只放了一根蠟燭,讓陳冲心中腹誹道:這是讓我吃完了就睡?阿父阿伯你們養一個六百石官員,就是像養豬一樣養嗎?

雞湯要趁熱喝,不然就沒了味道,陳冲卻沒有細品,端起來如牛飲般一口喝了個乾淨,而後直接倒在床上,幾日趕路也算勞累,沒片刻便沉入夢鄉。

不知到了何時,陳冲迷迷糊糊聽到有聲響,還有人輕聲喚他:「陳君……陳君……」

一個激靈,陳冲直接翻身起來,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躡手躡腳走到喚他的窗邊,細聲回應道:「我在,是文長在外面嗎?」

那人高興起來,聲音也提高了不少:「是我!陳君,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陳冲連連作噓讓他小點聲,他才低下聲音來,但話語間情緒還是非常興奮:「陳君,你家是真的大,我險些迷了路,要不是你說你一定在封死了門窗的那間屋子裏,我怕是要找上三天三夜呢!」

陳冲忍不住打斷話頭,低聲問道:「文長,你晚上吃飯了嗎?」

那聲音一下低沉下來:「我找陳君找了半日,還未吃過呢,陳君一說,我才發覺腹中空空,頗為難耐。」

陳冲此時忍不住輕笑道:「這都是小事,文長,你先把這窗戶劈開,注意不要太大聲,你進來我再和你商量。」

那人應了一聲,陳冲往一側退了兩步,扶住窗框,只見一道劍芒閃爍,封窗木栓斷為兩段,木窗大開,如霜的月輝灑進房中,陳冲正見魏延立在窗外,日後的名將如今還正稚嫩,腰配長劍,頭戴赤幘,一身少年遊俠打扮。

陳冲趕緊招呼他進來,端出魚膾道:「文長,我這裏正好還有些魚膾醬菜,你先將就一番,吃完了我們便出門。」

魏延翻窗進來,也毫不客氣,手抓着魚膾便往嘴裏喂,含糊不清得問道:「陳君,我看這院門鎖的嚴實,劍是斬不斷的,這院牆又有一丈有餘,我翻得過去,但陳君你能嗎?」

陳冲笑道:「翻是翻不過去的,但我這院內還有一株古桑,我自幼爬慣了,出去不是問題,只是你來時可見周圍都熄燈沒?」

魏延又抓了點醬菜,一口咽下,而後道:「陳君放心,如果不是周遭熄燈,我也不敢喚君。君家親屬,都當盡數入眠了。」

「那就好」陳冲嘆道:「家祖離世,我不能不回來見他一面,只是見時容易別時難,我看阿伯阿父對我成見已深,再待今日,說不得便難以抽身了,如今大事危急,我也不能不返,文長,辛苦你陪我走這一趟了。」

魏延如風捲殘雲般解決掉魚膾,隨即笑道:「陳君哪裏話,能陪陳君走這一遭,延求之不得,時候不早了,陳君,我們也抓緊出發吧。」

陳冲含笑稱是,於是與魏延攀樹而出,跳下院牆,而後沿着小路穿過高陽裏,只要出了遜丘,便是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

不料剛從小道間出,轉了個彎,陳冲迎面便撞上族中長輩,陳紀、陳夔、陳勘、陳洽、陳信、陳光等陳寔嫡子盡在此處,岳父蔡邕也站在一側,和陳群對他使着眼色。

陳政面無表情,對陳冲說道:「庭堅方才歸家,不為祖守孝,如今又要何往?」

陳冲被長輩打了個埋伏,倒也面不改色,一拜之後,好整以暇地回道:「如今羌亂難平,朝廷無可奈何,沖雖人微言輕,也當儘力而為。先前袁本初上書陛下,望調匈奴之兵以平羌亂,沖以為此乃亂命,已上書陛下,薦左車騎坐鎮涼州,沖隨左車騎同往,形勢危急,沖不得已而為之,還望家長見諒。」

「那你以孝字為何?一面之後,便算盡孝嗎?」陳夔冷哼一聲,對陳冲厲色問道。

陳冲慨然答道:「忠孝本難兩全,但祖父為天下楷模,文人典範,我身為陳氏子弟,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而後天下知陳氏後繼有人,不辱祖父文范之諡。」

陳紀厲聲道:「你當真不肯留鄉?!」

「念西北蒼生之苦,我輩豈能獨善其身?」

良久,陳紀嘆道:「也罷,也罷,你話說到這裏,我陳氏池淺,終究容不下你這熹平龍首。」但隨即正色道:「可你要記住,你一言一行,不止代表你自己,還代表着潁川陳氏的家聲,上上下下的性命!你不惜身,卻也不惜族人生死嗎?」

陳冲再拜道:「謹遵家長教誨,陳冲理會得。」

隨後陳夔簽來一匹高頭大馬,將韁繩交予陳冲,說道:「這是乃祖為你備的千裏駒,名作青隗,望你一路順風。」

陳冲不料家中準備如此周至,一時間也有些愧疚,隨即擁住父親,嘆道:「陳冲對不起阿父。」

他隨即登上青隗,眾人為他讓出一條道來,陳冲便拉魏延上馬,對每個長輩都行了一禮,就欲架馬奔騰。不意身後生父又問道:「你這一去,打算何時再回?」

陳冲轉首望去,月輝之下,陳夔花白的鬢角如星霜點點,這讓陳冲忍不住內心黯然,但他一想到無限的遠方,無數的人們,一股激昂之情湧上心頭,他手持馬韁,朗聲回道:

「阿父,陳冲自幼早已立誓於天地之間,如不能匡扶四海,致天下百姓以太平,陳冲絕不回鄉,此言此誓,猶如大河東流,絕不反覆!」

望着遠方陳冲策馬奔騰的煙塵,蔡邕忍不住對陳紀感嘆道:「元方,庭堅這一去不返,我頗有感觸,庭堅之後,潁川怕再無人能稱賢士啊!」
頂點小說網首發

猜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