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彰武》[季漢彰武] - 第7章 安福論公私(2)

這一句猶如奇峰突起,對任何臣子來說都是可怖的誅心之言,只是鍾繇面不改色,抬首直視天子道:「陳祭酒聽聞朝廷徵召匈奴之事,心急如焚,唯恐釀成大禍,便寫成奏摺,托臣轉呈陛下。」

言罷,鍾繇從袖袋中抽出紙折,雙手舉至眉上,低首等待。

塌上一時無言,鍾繇感受到身上的目光緩緩移開,而後陛下說道:「蹇碩,呈上來。」

老者不動聲色地走到鍾繇面前,雙手取下紙折,體態蹣跚地走到塌前,偌大一個宮殿,只有他的腳步聲在其中迴響。

天子接過紙折,笑道:「滿朝公卿,除了他陳庭堅,也沒有人敢用紙張給朕寫奏呈了,他在那個太學辦的竹紙坊我聽說很是興旺,過半的太學生都用上了,還叫這竹紙叫什麽?龍首紙。不過實話實說,蔡侯紙確實和他這龍首紙沒法比。」

鍾繇回道:「稟陛下,臣也以為,紙張書寫閱讀,遠便於書簡,如蒙陛下推廣,於國家政事,有利無害。」

陛下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沉吟著讀完奏摺,隨即正坐起來,將奏摺置於床榻之上,問道:「陳庭堅自請外放西河太守,還希望讓我把東平校尉調給張懿作為徵調的副督。鍾卿,卿既然把這個奏摺帶給朕,那麽卿就說說吧,卿覺得陳庭堅此議如何?」

鍾繇抬首望向天子,陛下也正審視他的神情,他安坐如山,坦然道:「如今太丘公新喪,陳尚書辭官丁憂,而陳祭酒不顧世俗之謗,慨然請任西河太守,不懼險阻,迎難而上,一番忠公體國之心,赫赫可見。臣為陳祭酒友,知西河之任何其難也,也為他憂懼三分。」

陛下沉默片刻,隨即繼續躺回床榻,背對鍾繇道:「既如此,那便答應他吧。」

鍾繇大喜過望,再拜道:「謝陛下盛恩。」

陛下卻擺手嘆息,接著說道:「別急着謝,劉玄德的任職,朕一時不會調過去,青州如今賊亂蜂起,東平軍四處救火,那裏一時離不開他。待過了今年,青州形勢稍有好轉,朕再酌情調東平軍入並。」

鍾繇無話可說,不意天子陛下問道:「鍾卿,朕此前不依陳庭堅之言,重新啟用皇甫義真,此次卻應允陳庭堅出任之請,你可知為何?」

如果說此前話題鍾繇還能坦然相對,此時卻忽覺雷霆震震,又彷佛感知到夏日炎炎,汗珠從額頭冒出,良久才述說道:「那自然是因為左車騎半年不勝賊軍的緣故,國家大事,如非十全把握,不可不慎察……」

不料天子低沉地笑起來,他的笑聲比夜梟還要多幾分鬼魅,陛下轉過身來,指著鍾繇道:「好啊,連你這個『不傾郎』也說起假話了。」陛下閉上眼瞼,往下繼續說道:「朕知道上次罷免皇甫嵩,百官腹誹不已,半年無功即罷官,那大漢九成的名將都將終生無爵。但朕有朕的道理,為什麽不用皇甫嵩,無非是因為他有私心,而朕用陳庭堅,只是因為他絕沒有私心。」

此話如果流傳出去,皇甫嵩數十年來的英名都將毀於一旦,鍾繇向來傾慕皇甫嵩,忍不住為他辯駁道:「陛下何出此言?此前逆賊閻忠以蒯通之謀說左車騎,左車騎慨然拒之,而後出任冀州,安撫萬民,免稅息役,繼而有百姓歌曰:『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復安居。』足可見左車騎赤膽忠心,陛下不可捕風捉影,而與國家大臣有隙啊!」

天子嘆道:「元常,你雖飽讀詩書,卻不如陳卿遠甚。你所言者,朕盡知矣。朕所言皇甫嵩之私心非是野心。皇甫嵩平定蛾賊以來,離群索居,不與大臣結交,也不與常侍結交,成日苦讀兵書,修身養性,他沒有野心,朕也是知曉的。」

鍾繇疑惑道:「既如此,陛下所疑從何而來?」

天子睜開雙眸,正視鍾繇道:「他自愛過剩,成天揣摩於朕,唯恐朕加罪於他,使他難以善終!」

這句話猶如霹靂穿脊,讓鍾繇恍然大悟,繼而忍不住微微發顫:帝王心術到了這個地步,誰能說陛下不是聰明至極?只是這些聰明才智但凡有半分用於國事,國家也不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陛下卻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皇甫嵩之前與賊軍對峙半年,寸功未立。放在別人身上尚說得過去,但他是皇甫嵩,半年蕩平三州黃巾的左車騎!朕看出來了,他唯恐再立新功,架自己於火爐之上,既如此,他不免官回家,也是要敗上幾敗的。」

「朕這次讓他免職數載,然後再讓他戴罪立功,他才會盡心竭力地去做。」說到這裏,陛下也喟嘆起來:「但放眼整個朝堂,像他這般無野心的人才也不多了。」隨即天子又問鍾繇道:「鍾卿,你覺得朕是欣賞陳卿還是厭惡陳卿?」

這個問題毫無來由,鍾繇只能答道:「陛下既能重用庭堅,想必是欣賞居多。」

聽到回答,天子露出一個鍾繇從未見過的怪異笑容,多年以後鍾繇再次回憶時,形容這個笑容如同「春梅化霧」,而後陛下輕聲道:「我直欲生剮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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