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輪》[金花輪] - 第1章 此念一起即是老
01
石錚站在虛過崖上,望着遠方,他的身後是非非洞。
小莊主就在洞中閉關。
石錚就像是一隻雞,守着窩裏面快孵好的蛋,最怕這時候,有一隻老鷹,從天上忽忽悠悠地飛過來。
做為江湖上百年傳奇的金花山莊,還有一年,就會迎來無解的滅頂之災,現在,非非洞中的小莊主,已經是石錚最後的寄託和希望。
02
宇宙之間,一切有形之物,最後都會歸於無常。壞散死亡是極苦的事情,受者痛不可當,觀者不忍直視。而眼看着末日盡頭,一步一步逼近,這種等待的過程,又是什麼樣的光景?
木柴燃燒紅透的時候,會嗶嗶剝剝的爆響着,儘力欠伸,然後再斷裂、坍塌、碎散,成為黑灰冷燼。
賣到廚房的蟹子,擺進蒸屜,它們會掙扎彈動,在湯水滾沸、熱汽升騰前,有的甚至能用蟹鉗扯斷捆綁它的香草,頂開蓋子,爬出鍋子,摔到地上。再被廚娘拎起,直接擲入沸水完事兒。
人在生命的盡頭,四大崩壞,迷亂昏沉,都用力強喘着,不讓呼吸斷絕,這時候有的人能忽然清醒,迴光返照,但是,也不過是片刻光景。
一個王朝的盡頭呢?
兵臨皇城,臣民惶亂。昏君帶着愛妃,藏進枯井,忠臣背着幼主,逃亡海上。國土雖然廣闊,天地也大到沒邊,卻再無君王一寸安身立足之處,俘獲、折辱、處死,都是最終的結果。
天地有沒有末日盡頭,會不會崩壞?
石錚沒有想過。
山莊的盡頭呢?
石錚不願去想,卻不得不想——
面對末日盡頭,金花山莊能做的,只有等待嗎?
03
現在,是這一天到了盡頭。
又一天到了盡頭……
天空的暮色,一寸寸浸漬起大地。
在天上,鐵灰色的雲,像窮人家棉被裏面的敗絮。在地下,四周鐵藍色的群山,層層疊疊的,如單調到絕望的海。附近的這些山,因為多峰多石,泛着白色,像困在海中的帆舟。
只有風能吹過來,風搶進兩座近山的埡口,壓掠過白的楊林,黑的松林,褐的石林,枯的草坡,乾的田地,再衝上這半峰間,石錚所在的崖壁。
石錚立刻向旁跨了一步,想要遮擋一下旁邊的山洞。
他連風都不想讓吹進去。
風似乎不屑,呼哨一聲,從洞口過去了。
石錚被風沖得一晃,他不相信自己沒有站穩,倒覺得是石壁搖動了一下,讓他微一眩暈。
石頭一樣堅硬的石錚,今天竟然被一陣勁風吹得這樣!
實在是這段時間以來,山莊變故連連,他接連不斷的操勞,事無巨細少眠無休,身心已疲憊到了極限。
04
石錚今年三十五歲,還沒滿壯,未到不惑。甚至在今年之前,他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少年。
因為,他的心還像一個少年人一樣,每一天,都因為一個人,被一縷情絲纏系著,牽絆着。
做為管家,打理金花山莊,其實用不了多少精力。他白日里大半的精力,都消耗在了和伊人相關的一個又一個小小心思之中。
晚間,想着那個人,經常徹夜難眠。
這些,都是少年人的情性,絕不是一個中年人的樣子。
面對刀山火海,他絕不會退縮猶豫一步,但在這個女子面前,石錚卻總在衝動與剋制中掙扎,猶豫伴隨着彷徨,患得又患失,成為了完完全全的懦夫。
多年的情結,在半年前的那一天,終於結束了。
05
那天,金花山莊料理落月的後事,把她埋葬下去,石錚像一個極正常的管家那樣,張羅忙活着喪事。他覺得是自己看着另一個自己在忙碌,一刻不敢停下來。
莊主和夫人一定知道他那份隱藏多年的感情。他們沒有讓石錚去休息,什麼都沒有說,他們都知道,這時候忙起來,對石錚其實更好一些。
等到一切都妥當,石錚悄悄走開,躲開了所有的人,躺在了一處荒草叢中。
他仍然覺不出太多的哀傷,也還沒有流淚。腦子裡一半空茫,一半恍惚。雖然人已經下葬,但他還有沒真正感覺到落月已經死去。
他就在草叢中一直躺着,直到入夜,還完全沒有起身的打算。
落月孤零零躺在山上了,自己也就睡在這荒草坡中罷。就像從前的每個夜晚,她住在紅樹小築,自己睡在薇蕨齋,隔不多遠,相鄰而居。
這時候,聽到了遠處有家人呼喚尋找他的聲音。
非非莊主決不會認為石錚能輕生意外,應該是夫人放心不下,命人尋找罷。
石錚終於準備起身。
不能讓別人找到自己,看見自己不體面的樣子。
06
剛要爬起來的時候,有東西從身邊一閃而過,石錚的眼睛已經看見,可那東西跑出很遠時,他才反應過來,那是一隻狸貓,而非野兔。
如此遲鈍,難道是老了嗎?
是的,老就像生而相隨,早就聽聞名字,還從未見面的債主,今天終於找上了門來。
石錚這才知道,老竟然是一瞬間開始的事兒。
07
生命如此,無人不老。
鮮衣怒馬的少年,豆蔻梢頭的少女,總喜歡自稱」老子「、「老娘「,卻實在不知道老為何物。
耳背眼花,拄杖龍鍾,腰再直不起來的老人,早忘了年輕的時候的樣子,忘了開始老的那一刻。
只有年至中年的人,或在風雨舟頭,或在蕭關道上,奔波掙命之際;或在酒色林里,名利場中,做戲應酬之時;或是大難相逼,力不從心,難生難死的那一刻,會生出一個灰心、悲涼、絕頹的懷疑念頭——
我是不是老了?
是。
此念一起即是老。
08
你今年多大?老了沒有?
人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開始老的時候,就是真正老了。
人生至此即過半,從此開始,活一天便少一天。
那一刻,勞苦的人,有的想倒行逆行,安穩的人,有人打算放縱胡為。
還好,這念頭不太緊張迫急,還帶一點溫和與領悟的意味。
慢慢地,不甘會漸成習慣,庸碌卻照舊如常。
石錚的老,是與落月永別時候開始的。
從那天之後,石錚的背漸漸微駝。以前挺得像一桿花槍,現在像松下來的弓。
白髮開始陡生。
到現在,兩鬢星星,已經很是顯眼。
09
石錚守着身後的非非洞,眼睛眺望着遠處的墓園。
從這裡望去,其實看不真切,但每一座墳墓的位置,在他心裏不會錯上毫釐。
別說是祖墳陵墓,金花山莊方圓三十餘里,一樹一木,一峰一石,他都如反掌觀紋一樣。
只除了金花山莊存在於傳說中,那個最大的、也最神奇的秘密……
10
在墓園中,新近的幾座新墳,太夫人的墳上,早已經有了枯草。
莊主和夫人合葬的新墓,墳土仍是紅褐色。
在祖墳群落之外,離得不太遠,是另一座孤墳。這座墳的時間,比莊主和夫人稍早一些,墳土已漸白漸干。
石錚的目光,更多的落在那座墳上。
那就是落月的墳。
——她在那邊可還好?
現在,又有夫人給她做伴了,至少不會寂寞吧……
現在,石錚可以向她的墳墓久久注目了,在她生前,石錚極少敢向她正視。
這些年,管家份內之事,所有和她相關的一切,石錚做得盡善盡美,恰當得體。
他相信不會讓她覺得有任何不適,即便她不能把金花山莊當做自己的家,也完全能夠踏踏實實地住下去。
只有一件事,石錚感覺自己做得有些「過分出格」。
11
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墓園裏面只有老墳,沒有新墳。
太夫人,莊主,夫人,落月……每個人都還在世。
那年初春——大約比現在,還要晚一個月吧,石錚帶着幾位家人,去紅樹小築。
已經是春天了,冰土已潤,枝條將柔,剛又下過了一場小雨,正是移植、栽種、修剪花木的好時候。
還要清理深挖一下排水的溝渠,再把幾處窗子,重新換新紗糊好。
石錚和家人們忙碌着。
人間之事,他最喜歡種樹,種樹之時,又最喜澆水。
樹木栽好,鬆土踏實,水倒上去,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沫滲入土裡,這時候,眼睛就像看見了新枝萌發的樣子,心中舒適快暢,平靜而松馳。
落月從房內出來,取出了一雙靴子,笑道:「石大哥,每天大事小事都麻煩你,實在沒有什麼相謝!閑睱時候,做了一雙——你知道,我從來都是舞刀掄劍,拿起針線,真是不比刀劍簡單,活計太粗笨,不過肯定結實,你別笑話我,等練功的時候,下雨天,走泥路時候,你將就着穿!」
家人剛把一棵紅山桃栽好,石錚正要拎起桶過去。
他連忙把桶放下,伸手到木桶中,洗了洗手,又在腰間抹了幾把,把水拭乾,才把靴子接了過來。
12
這時候,在院子里,夫人正看着小莊主和小星姑娘練功,準備讓兩個孩子用上真傢伙,開始實打拆招。
小星姑娘淡綠的披風,羊皮小靴,淺黃衣裙,晨風之中,乾淨得像一朵薔薇花蕾。
在她對面,小少爺金夕,衣服破破爛爛,袖子撕裂,露出的胳膊上,有一片血痕,還嵌着擦破皮肉的砂土,額上腫着青紫的一個大包,活像被惡狗追了一通,摔了兩個跟頭的小叫花。
頭髮倒還整齊,臉也乾淨,但是,這是到了紅樹小築時,落月仙子幫他剛剛梳洗過。
夫人說:「不用收拾,過一會還成這個樣子。」
落月扒在夫人耳邊,小小聲說:「那怎麼行,他親娘不疼丈母娘疼,這是我的小女婿,要是臟乎乎的,我的小星不喜歡。」
夫人笑着把食指豎在了唇邊。
13
金夕早上從非非洞里出來,就是灰頭土臉的這個樣子。
夫人正等在洞口,他叫了一聲「娘」,很大的聲,臉上笑着,挺着胸,走着路還跳了兩跳,看起來很開心,而且很自得。
這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夫人早已經習慣了。但他如此開心,還很少見,忙問他:「昨夜怎麼樣?」
金夕大聲說道:「我踢中了爹爹一腳!爹沒躲開,把他踢倒了!」
夫人笑道:「是啊!好厲害好厲害!用的哪一招,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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