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嬌靨》[慕嬌靨] - 第21章

第21章
孟元元眼看着比自己先一步出去的賀勘,他的身形高挑,正好擋在她與賀滁之間。因着他垂下衣袖的遮擋,自己的那把阮只看得見半邊面板,一段柔和的圓弧,上頭的螺鈿在光線下閃耀,美輪美奐。
賀滁的目光終於從阮咸上移開,落在面前的年輕男子身上:「元娘?」
這才往站在樓梯口處的女子瞥了眼,一身碧色,看上去溫婉安靜。似乎也在心中猜到了她的身份。
「是,」賀勘不亢不卑,眸光在阮咸上一掃而過,「是她娘的遺物。」
賀滁眉間皺了皺,眼底明明就是不想放手。如今,一般的金銀財寶已經入不了他的眼,他現在想要的更像是一種境界,被人稱頌為名士。手裏這件阮咸已有兩百年的歲月,經久的沉澱,讓它渾身散發著迷人的底蘊,任何一個名士都會移不開眼。
「據我所知,這把琴百年前已經消失,無人知其蹤影,你母親緣何得來?」他問,看去樓梯口的那抹身影。
聞言,孟元元先是對人行了一禮,隨後落落大方走上前來:「大人說的沒錯,百年前天下大亂,彼時無數珍寶不知所蹤。其中大部分,更是流落出大渝。」
話音一落,賀滁臉上凝重起來。他自是知道那段歷史,兩朝皇權更迭,兵禍災亂,民不聊生,無數的文化瑰寶在那段時候泯滅。想想着實可惜,那些可都是輝煌的傳承。
孟元元見人不說話,抿下嘴角接著說:「螺鈿紫檀阮咸並非偶然所得,而是家父多年的尋覓,最後在南洋一處島國上找到,當時琴已經不成樣子,好在後面修復好了。家母自幼習阮,恰是我出生時,父親送給母親的禮物。」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這阮是她孟家光明正大尋回來的,甚至可以說是父親救了這把阮;再者,這是夫妻鶼鰈情深的見證。賀滁掛有名士美名,自然做不出這種生搶生斷的惡事。
賀勘眼睛眯了下,面上不變,對賀滁道:「伯父,那場亂事流出去不少瑰寶,這個我也知道。」
「是啊,不少呀!」賀滁語調中滿滿的遺憾,不知是為那些瑰寶,還是手裏這把琴。
賀勘往人臉上看了看,唇角微微張啟:「不過,我也查到了幾件現在的下落,要說尋回來也不難。」
「哦?」賀滁來了興緻,臉一抬問道,「說來聽聽。」
賀勘頷首,一派後輩對長輩的禮數:「我會細細寫下來,交給伯父過目。只不過,要派船出海一趟,畢竟大多在東洋與南洋。」
「這個自然。」賀滁笑,他堂堂市舶使,派船出海,這不輕而易舉的事嗎?
而且,對於這個堂侄兒,他總覺得人穩當,說出的話必然是可信的。就算以後沒有他的提攜,相信也是大好前途。
「還有,」賀勘走到桌邊,給瓷盞斟滿茶湯,「伯父這次在家中教了我許多,您此番去權州上任,侄兒也有東西送您。」
他給樓梯處的興安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轉身下了樓去。
「教你些東西,也是想讓你知道以後該怎麽走。」賀滁長輩的口吻,眼中有着讚賞之意。要是說與家中那幾個不爭氣的聽,能有一個聽進去的?
「總要謝謝伯父,」賀勘雙手敬茶,送到賀滁面前,「侄兒得到一副吳丘子的廬山圖,贈與伯父表謝意。」
「那臭脾氣的道人?你有他的畫?」賀滁雙眼發亮,當即放下手裏阮咸,接過了面前茶盞,「他如何肯給你?」
賀勘餘光在阮咸上一掃而過,溫文退後一步:「機緣巧合罷了。」
一番話下來,賀滁有了興緻,不管是對去尋找那些流落的珍寶,還是面前名家的畫作,說著自己的見解。而面前的晚輩很是會聆聽,也會適時請教他,讓他很是舒心。
沒一會兒,興安上了二層,走過來將一幅捲軸交到賀勘手上。
「興安,把桌上收拾了。」賀勘接過畫軸,手指一勾解了捆綁的線繩,展開便往桌面上鋪開。
興安也利索,當即抱起阮咸沖著孟元元就送了回去。
孟元元雙手接過,阮咸落入懷中的時候,心也跟着落了回去。不知為何,覺得這阮似乎重了些。
那邊,賀滁得了別的,也就沒再說什麽。一把阮咸,真的弄到手,傳出去是他從侄兒的女人那裏搶的,得不償失。再說,以後的京城賀家,還指不定要靠着身邊的賀勘。
見賀滁與賀勘正研究著那副廬山圖,不再去管其他,孟元元便欠了下身,遂沿着樓梯回到了一層。
短短的從南岸到北岸,事情發生在極少的功夫,可她覺得像過了很久似的。
她抱着阮,手指發緊。若是方才賀滁想留下著阮,她一定不會放手,雖然知道對方權貴,並不將她放在眼中。
只是賀勘的出手倒在她意料之外,與他之間,說好聽點兒他不會幹涉她,難聽點兒他從來對她就不在意,管她是做了什麽,失去什麽。而且還是將來他需要借力的京城賀家,他沒想過會因此而惹怒賀滁?
興安跟在後面:「少夫人,先回房坐坐罷,一會兒船就會到北岸。」
孟元元應了聲,悄悄舒了口氣。
船到了北岸,已是晌午,風較之前小了些,碼頭上寥寥幾個人忙碌著。
孟元元剛準備下船,一個下人端著托盤進來,上頭擺著兩盤菜肴,一碟爽口小菜。進來也不多說話,對她彎彎腰,隨後一樣樣的擺到桌面上。
「娘子請用。」下人說完,退出了房去。
房門剛一合上,又被人重新從外面推開,這次進來的是賀勘。
他站在門邊,看去桌上盤碟:「回府還有一段路,用過午膳再回罷。」
孟元元往前站了站,眼睫呼扇兩下:「適才多謝公子解圍。」
到底有他開口,事情才這樣順利。也不知他那副吳道人的畫,是原本就要送賀滁的,還是幫她解困而為之。總之,這聲謝是必要的。
她在他面前作了一福。
賀勘垂眸,看見女子微曲的腰身,烏亮的黑髮,明明是很近,觸手可及,可就是覺得生疏。她說謝他,可這些不是夫妻間該做的嗎?
那麽旁人家夫妻如此情況下會怎樣?妻子定然會覺得委屈,繼而訴苦,纏在丈夫身邊輕聲細語的,讓人去哄。是這樣嗎?
他不知道。因為她沒有跟他訴苦,更不會纏着他,甚至臉上看不到一絲委屈。
「謝什麽,」賀勘收回思緒,撩袍坐在桌旁,「本就是你的東西。」
孟元元的目光隨着他動。
這話說的倒也沒錯,只是今日若他袖手旁觀,結局還真說不定。而且,他當著賀滁的面,叫了她的名字,不怕傳將出去,耽誤他議親?
她走到桌邊,見到桌上擺著兩雙筷子,心內些許疑惑:「公子不用陪同賀大人?」
「京裏來了人,大人正在處理,你坐罷。」賀勘簡單道。
孟元元想了想,提着裙子坐去了對面,手裏拾起筷子分成兩雙,其中一雙擺去賀勘面前。
一素一葷一湯,簡簡單單的菜肴。
「我要跟着船往下走一段,指不定哪日回來,」賀勘先開了口,細長的手指捏起筷子,「回頭你跟淑慧說一聲,我回來就去看她。」
孟元元端著瓷碗嗯了聲,這是第一次和賀勘兩個人吃飯,莫名覺得哪處都不對勁兒。
她捏著調羹舀了百味韻羹,隨後送進嘴中。軟滑的湯羹在口腔裏融化,無比鮮香,尤其是細膩的魚肉,當真美味。
好吃的東西總會讓人心生愉悅,孟元元亦然。許也是餓了,便就端著碗靜靜進食,不言語,姿態端秀。
賀勘瞅着她吃的好,盯着自己面前的湯碗,似在思忖真有那麽好吃?想着,卻也舀了一些送進嘴裏,還特意在舌尖品了品。
確實,是很好吃。
「你是一路背着這把阮到州府來?」賀勘放下調羹,要說那阮琴重也不重,只是背在身上有些費事,尤其孟元元抱着的時候,總感覺比她半個人還高。
孟元元放下瓷碗,不自覺揉了下右臂:「是。」
那是剩下的唯一一件和家人有聯係的東西,怎麽可能放棄?而且,她不知道這兩年自己模樣變化大不大,希冀着萬一在某處,父親或是大哥認出這把阮。
賀勘發現了她的小動作,想到那日她手臂腫的厲害,不知是不是加重了舊傷:「前些日子忙,等我送走伯父,回頭你將家裏的事再同我講講。」
「好。」孟元元應下,心道今日的賀勘話多了不少。
不過,秦家的事跟他說明白也好。雖說他現在回了賀家,但是秦家的多年養育恩他不會坐視不管,後頭還牽扯著秦淑慧。
「元娘,」賀勘擱下筷子,「你的手臂好了?」
乍然問到自己身上,孟元元下意識抬下右臂:「好了。」
實則只是客套的回話,她手臂在紅河縣撞傷過,後面還沒來得及處理就帶著小姑逃了出來。加上上回秦尤的狠力攥扯,到現在還能覺出不適感,也不知是不是冬天裏傷處難養的原因。
聞言,賀勘只是嗯了聲,再沒問什麽。但心底裏覺得,她用來彈阮的手終是嬌貴,容不得留下病根。
外面興安敲了兩下門,隨後輕推開門扇往裏看了眼:「公,公子……」
待看清裏面兩人平靜的同桌用膳,心裏的驚訝直接表現於臉上,當即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什麽事?」賀勘側過臉,淡淡遞給人一個眼神。
不由,興安後頸一個激靈,覺得公子這眼神很不善:「賀大人讓公子上去一趟。」
說完,趕緊低下頭退到一旁,心中琢磨,這是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賀勘瞅了眼桌上,菜肴動得少,倒是湯盤下去了不少,再看看孟元元的那隻空了的湯碗,心中瞭然。
他起身,從桌前離開,隨後出了房門。
人一走,孟元元也抱起阮咸,準備下船。
興安連忙過去接過阮來,小心拿着:「風大船晃,我幫少夫人拿罷。」
剛上到一半樓梯的賀勘回眸看,就見著自己的小廝抱着孟元元那把金貴的阮走到過道。唇線一抿,郜英彥可以動,連興安都可以動,唯獨他不行麽?
天冷的厲害,尤其是風大,幾乎颳得人寸步難行。
下到渡頭上,賀家的馬車等在不遠處的道兒上。興安頂著風跑過去,麻利的擺好馬凳。
孟元元身上一件半舊的斗篷,被風扯得胡亂翻飛,她一手抱阮,一手擋在額上,避免被風沙迷了眼。
「少夫人,劉則昨日來過,讓我給你捎話兒,說劉四嬸的腰疼好了,你給的藥方很管用。」興安站在馬車一側,幫著拉開車簾。
「劉則來過?」孟元元聞言一頓,一隻腳正踩上馬凳。轉念一想,大概賀勘給自己的那封信,便猜到了一二。
難怪他與自己說了許多,還說回來之後再詳細知道。看來,應該是劉則與他將秦家事大體說了。可是自己信上,並沒詳細提抵債契書的事,那麽他那邊知道具體嗎?
興安忙點頭:「還讓我代為問好。少夫人,你這是還懂醫術啊?」
「自然不懂,」孟元元笑,這興安說話總是讓人覺得輕快,「以前我父親的夥計,因為船上勞作免不了傷到腰,就尋到了這個方子。」
當初自己從父母那裏學來的點滴東西,如今也算是能幫到旁人。
又說了兩句,她便進到車廂內坐好,厚重的門帘在眼前落下,隔擋了外面的光線。
船上,賀勘站於樓閣二層平座,正好將渡頭的景緻收入眼底,包括那輛漸行遠的馬車。
閣內,賀滁端坐太師椅,一字字看着手中的紙,上頭皆是賀勘提到的流失珍寶,以及現在去處。看到滿意處,便是點幾下頭。對於他來說,知道下落就好辦,派人去尋,哪怕花重金也是值得。
「方才的娘子到底是何人?」賀滁將紙疊起,小心收入綉內,眼光往平座走進來的青年看了眼。
賀勘走到人身旁,腦中映出碧色的身影:「孟氏,秦家時,父母為我說的妻子。」
「難怪,是個有才情的女子。」賀滁眼中一抹瞭然,人都說這堂侄兒克己修身,在府中沒有女人。若是養家妻子的話,倒也正常,畢竟男大當婚,人之常情。
下人端著托盤進來,一方精緻的長壽枝紫砂小茶爐擺上桌面,爐膛中添著兩塊熱炭,紅彤彤的。
賀滁示意賀勘坐下,自己提起桌上相配的壽桃茶壺栽到爐口上:「品茶罷。」
「謝大人。」賀勘頷首,撩袍坐與賀滁身旁。
「沒有外人在,不必大人大人的喊。」賀滁一笑,捏著銀勺往茶壺中散入茶葉。
賀勘稱是,伸手擺好茶盞。幾日的陪同,他看出賀家和京城宗家的差距,往年聽說也有往來,但不會像今年這樣顯得密切,更不說賀滁專門留在府中給老太爺過壽。
「伯父去權州任職,可也是三年為期?」他問,也可以說更像是請教。
賀滁欣賞性情謙虛的後輩,會提點一二:「這最終要看官家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起了陸司使?」
聽到自己外祖父被提及,賀勘面上無波,只提起已經開水的茶壺:「十年前的事,好多些都已經忘了。」
「天有不測風雲,忘了也好。當初官家震怒,你也跟着受了牽連。」賀滁道,不由往賀勘臉上看去,「莫要對家中有芥蒂,都過去了。」
賀勘自在從容,起身來給賀滁倒茶,眼底自來一片清淡:「知道了。」
十年前啊,怎麽可能說忘就忘?那可是幾十口的人吶!
便隨着呼嘯的冷風,大船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茫茫在江水上。

孟元元一趟郜家之行,回到賀府時已經是過晌。
風稍小了些,暈黃的日頭掛著西山頭,隨時被吞下去般。
她從小門進來,與這裏守門的小廝已算熟悉。進門時,往人手裏塞了一包炸果子,當做謝意,對方笑嗬嗬的接過。
「元娘子。」
孟元元才走出幾步,那小廝跑着追上來,小聲道:「今日大早,融少夫人院裏的人來打聽過你,是不是找你有事?」
融氏?打聽她?
「我知道了。」她對人感激一笑,和融氏,她自認無甚交情,且上次秦尤的事,跟融氏處置不當關係很大。
很快,沿着走了幾次的小道兒,回了輕雲苑。
才到院門口就聽見裏面的說笑聲,其中有一個聲音很熟悉,就是融氏。
竹丫見孟元元回來,快步從正屋簷下跑過來:「元娘子,你回來了?慧姑娘剛吩咐我去接你。」
「姑娘還好嗎?」孟元元看去正屋,那聲略顯尖銳的笑聲,讓人聽了有些心神不安。
竹丫點頭:「好的,今兒還被趙姑娘拉出去走了一圈,才將回來。」
小丫鬟認真回話,怕自己手裏粗拉,也就沒去接孟元元手裏的阮咸。
孟元元聽了,眉間皺了下。今日風大格外冷,秦淑慧身子弱,出去走動有些冒失,就怕剛養好再病倒。可一想,小姑娘這年紀正是好動,在屋裏卻是憋得慌,怕是心裏也擔憂拒絕別人不太好。
她穿過天井,進去正屋,甫一邁過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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