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晨。薄雪。

雪已住。

這是金夕在非非洞中閉關的第十四天。

石錚喜歡雪，更喜歡下了一夜，清晨起來，仍然還在緊飄着的大雪。

金非非也喜歡。

所以，從前的金花山莊，冬日裏遇上這樣的大雪，金非非就會特別囑咐，早上不用清掃除路，如果不是十分要緊的事兒，也都可拖延，讓家人們歇上一天。

於是，除了三餐之外，家人們就都圍在爐旁，抱着火盆，喝茶、抽煙、抹牌、閑話，或是熱炕高卧。

那時候，整個山莊，就像傳說中巨大的上古瑞獸，懶懶地伏在雪中，安安靜靜聽着雪落。

02

今天這場雪，淺淺的一層，房脊都沒有蓋全，遮一片露一片。

天上的雲，有一處無一處，陰得有氣無力。

眼下是初春，自然少有大雪，也許下一場就該是雨了。

石錚想起了昨晚袁猿的話，暗道：果然是神算，雪雖然小，畢竟還是下了。

胡亂梳洗一下，吃口東西，就起身出門，前往非非洞。

地上的雪，一經腳步走過，即碎散不見。

03

剛到峰下，遠遠見洞旁出現了一個身影。石錚忙提縱身形，不多時就到了洞口。

金夕終於出關了。

在洞中多日，少年臉色雪白，眼窩略陷，神情帶着一些疲倦，揖叫了一聲：「石叔!」.

石錚端詳了一下，道：「少爺，你瘦了好多。」

金夕笑了一笑：「我已記不得日子啦，出來後沒想到竟是清晨，今日是第幾天了？」

石錚笑道：「已經是第十四日。」

金夕點點頭，道：「昨夜還下了小雪。」拂了一下積在欄杆上的一點殘雪，望向紅樹小築方向，道：「這幾日，庄中可都如常么？」

石錚微一停頓，即道：「庄中出了些事兒，你莫要急，我們正在想辦法。小星姑娘出庄了……」

金夕身上一震，回過頭來。

04

石錚即道：「十二天前，小星姑娘離開了山莊，走的是西路。我們發現之後，即拜託謝家兄弟，從東路出庄，意在吸引魔教注意，分散圍山力量。楚掌門隨後從西路出去追尋……如今都還沒有消息。」

看着金夕神色漸急，石錚忙道：「你不要急，西路如今，還不全是魔教地盤，這些年來，小星姑娘從沒有在江湖中露面，身份也不為外人所知，再有楚掌門相助，一時或無大礙……」

金夕驚異神情慢慢恢復，緩緩道：「十二天了……小星可留了什麼話沒有？此前可有異常？」

石錚搖頭，道：「均無異常，我們次日都才發覺她已出庄。」

見金夕情緒平復很快，有了一些處變不驚的意味，石錚心道：這段時間，真是長進了。

金夕道：「我去紅樹小築，再看一看。」

05

發現小星姑娘離開後，石錚立刻吩咐在紅樹小築的家人：任何人都不得再進入房內，等候少莊主出關！

因此，房裡還完全是那天的樣子。

廂房之中，有兩位婆子在，迎了出來，見過了少莊主。

紅樹小築的一切，金夕都熟稔無比，他無須細看，眼光只略略一掃，就知道這房間中的一切，都沒有異樣。

所有物品除設，一如以往，整齊有序。

只有劍架上，少了小星的劍。

兩把劍架，並列而置，如今只剩了落月仙子的那一把，孤單的放着。

大理石案上，白定瓶中，一枝梅花已經花落枝萎。

案上一層均勻的灰塵，自然是十多日無人進房打掃所致。

案上有一張花箋，鎮紙壓着，上面卻無一字，只抬頭處，一個墨滴印跡。

金夕看着這點墨跡，想像出了小星當時的樣子：

他不信小星會不辭而別，她一定是想要留下什麼話，但是她坐在案前，蘸得墨飽，思忖再三，還是沒能落筆，最後，只有筆上的一滴墨落了下來，在紙上留下了這滴印跡。

06

旁邊的筆硯，早已凝干。

這些年來，金夕在這房中，第一次是自己一個人。

他覺得說不出的空落。

推開了窗，朝陽已升起來，陽光越過了山，穿過了陰雲，照進窗子，像又透過了他的身體。

他覺得站着的，是自己飄忽的夢中軀殼。

這只是一個長夢？會不會忽然醒來？

醒來還是小的時候：母親、落月仙子、小星都從外面進來。母親和落月姑姑邊說邊笑，小星跑到面前，手突然從背後拿出，把兩枚落在枯葉雪中，自然風乾的柿子餅，舉到他的嘴巴前，微笑着說：「嗟！又冰又甜又軟又糯，在後面那棵大樹下面找到的！你吃！」

他用力搓了一搓臉，確信眼前的一切，雖然哀慘，但都是真實的。已經無法回到過去，無法改變。

07

回想起來，小星這些年，似乎很少會笑，最多的，也只是從嘴角綻開，微微一點笑意。人就像山莊的黃花，在清風中輕輕一顫。

眾人都待小星甚好。

落月仙子待她完全如同已出。

初到山莊的時候，落月仙子就在她身邊陪眠，但小星還是經常會在半夜時哭喊着驚醒。於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落月都讓房間燈燭徹夜點着。

有時，還會留金夕在外間屋子住下。

紅樹小築不管白天夜間，都成了山莊最熱鬧的所在。

小星懂事乖巧，練功認真刻苦。金夫人也對她極為疼愛，似乎金夕更退了一步，夫人常以小星為榜樣，敲打激勵金夕。

金夕不以為意。眾人越疼愛小星，他就越發高興。

可這一切，卻換不來小星更多的笑容。

從落月仙子去世之後，小星更是再沒笑過。

08

在落月仙子病終之前，對金夕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小夕，以後……要對小星好……」

雖然眾人都認為，落月的病，是由往事鬱結而成。但她對於自己過往的那段遭遇，似乎已經看淡，或者已經放下。

她唯獨放不下的，只有小星。

09

金夫人臨終之前，也是這樣說。

那天，莊主金非非終於抵不住聖火掌的熱毒。

這熱毒詭異至極，竟然一年強過一年。

如同體內養了一隻蠱蟲，慢慢長大，成了一隻毒蟒。

而金莊主的內力不斷消耗，身體一年弱過一年。

他的元氣終於耗盡。

他剛剛過世，夫人即服下了無葯可解的毒酒。

庄中更亂成了一鍋粥。

石錚團團轉圈，說不出話來，只向著眾人不停作揖，只求大家能有一個法子。

這群聞訊趕來，依寄在山莊，在閻王殿前轉過幾圈，九死一生，見慣了江湖風浪的三十幾多位能人異士，一個個目瞪口呆，手縮在袖子里，像秋天伏在枯樹上的蟬，一聲也無。

10

金夕和小星不停替夫人擦着嘴角上溢的烏血，額頭上的汗，理着粘亂的髮絲……

夫人微微笑着，對金夕說：「你們哭什麼，我很開心。沒有你爹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過。他不讓我隨他去，可現在，他管不了我。我也追得上他，我來得及。我們倆一起躺在棺材裏，一起埋起來，我好開心。都不許哭……」

金夕和小星連連點頭，但長淚仍然如線。

夫人向金夕道：「小夕，你不要怪娘，你這麼大了，娘用不着為你做什麼了，娘放心。只是……以後，要對小星好……」

11

他們離世前的這些情景，不能算是往事，剛剛過去，每一個細節都清清楚楚。

如今金夕回想着這些，站在這裡，忽然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空落。

他給的一切——他們給的一切，也許都不是小星最想要的。

他以為小星的快樂，原來只是他的快樂。

小星父親孟雄空，死前的慘狀，金夕也歷歷在目。

——她心中的第一位置，已給了仇恨。

金夕想像不出，如果把他換作小星，他會如何。

未經他人之仇，莫勸他人放手。

每個人的人生與經歷，都沒辦法真正對換。

12

石錚沒有進房，正站在院中，看着四處。

這個院子，對他來說，着眼之處也都是回憶。

金夕走出來，道：「石叔叔，告訴家人，明日起，這房中就如以往一樣，仔細打掃收拾吧。」

見金夕情神異常，石錚不禁道：「少爺，你自然知道，小星姑娘並非臨危躲逃之人，她此去，或有難以言說之處……」

金夕苦澀一笑：「如果她是臨危躲逃，倒也還好。我只擔心，她此行是為伺機報仇。」

13

石錚微微一怔，點頭道：「一年之後，魔教如大舉來攻，那時復仇或更無機會，此時，或是她最後的尋仇時機。」

金夕黯然道：「小星身負全家血仇，咱們非但不能助她報仇，如今金花山莊也自身難保了。可她隻身一人，如果復仇，要面對的是雲重，殺門，甚至是魔教，她又能從何着手呢？「

石錚沒有回答。

他忽然覺得，小莊主在最近一段時日，經歷了諸多變故之後，遇事冷靜，頭腦清晰，成長得很快。

莊主與夫人的血脈，果然不會尋常。

14

金夕道：「石叔叔，我想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