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輪》[金花輪] - 第5章 幽路深林滿煙雨

01

天陰得暗。

雨下得細而綿。

山上是層層疊疊的油松。松針被雨水一洗,經冬的灰塵滌去,在灰暗的天色下,更顯得綠了。

這條路,這一段是沿着山腳盤旋向前,路上馬馬虎虎鋪着一些粗粗碎碎的砂石。有了這些砂石,在這樣的雨天,比泥濘的黃土路要好走很多。

雖然是官道,但是很荒僻,少有車轍,多有荒草。

轉過這個山角,路就沒了,被前面一大片河灘截斷。

河裡沒有冰也沒有水,這時節,這條河還在乾涸。

河上也沒有橋。

北方河道,大都如此,無水時多,有水時少,等到夏季急雨,上游才能有水下來。

在多雨時節,如果有行人,水勢淺緩,可赤腳涉過,水要深急,便只能在岸邊坐等了。

過了河灘,這條官路又繼續延伸,進入到前面那片密密深深的林子里。

02

這個女子,在河灘上。

她的身量,確與小星有幾分相似。

身上披着蓑衣,頭上戴着箬笠。

笠下微微露出臉頰和下頦。

隱約一點,白晰秀麗。

她左手提着一把劍,右手輕挽着一匹紅馬的轡頭。

紅馬駿健,通體沒有一處雜色,蹄大腿長,毛色鮮艷,雨水淋在身上,就變得像油珠一樣,滑滾而下。

馬兒似乎略為不安,也許是因為雨水寒冷,腿上幾處肌肉,時而一顫。

雖然靜靜的站立着,但是鼻翼微微翕張,又偶爾噴動。

03

馬通人性,它的情緒來自周圍的四把刀。

它正替主人擔心。

四把刀,四個人。

刀的樣式相同,這四人身形步法也都相近,在這女子四周,緩緩遊走換位。

他們的眼神,像是四根無形的繩索,纏在女子身上,四人每遊走一周,「繩索」便緊上一圈。

面對這少女,四人竟似有所顧忌,沒有貿然出手,在等待尋找着最好的時機。

04

金夕停下了腳步,距離幾人,大約三丈遠近。

雨勢忽然驟大,天地之間,「嘩」的響了起來。

密急的雨線,讓遠山一白。

四把刀一直在等待着時機。

時機已到——

雨勢就是天時。

四人同時大喝。

震得人耳中一緊。

就像一聲雷鳴,完全壓過了雨聲。

喝聲不是壯膽揚威,激發鬥志,而是為了擾亂敵人的心神。

在喝聲之前,他們的腳步已經滑動,四把刀同時舞起。

05

一人躍起,刀迎頭劈下。

一人矮身,掃向女子下盤雙腿。

另兩人一左一右,一刺一撩。

如果只是一人一招,還並不見長出奇。但這四個人同時出手,配合得幾無破綻,威力大增。

就像一個人,學會了分身術,同時分身四人,攻了四招。

06

只看這幾招,金夕就隱隱猜到了這四人的門派。

羅星門!

在山莊中,袁猿曾經給金夕講解過這個門派。

二人為對,三四人為組,五六人即可成陣。

羅星門的武功,講究的是多人配合,同時迎敵。

比起武功,羅星門的陣法更是精巧。

借天時,依地利,威力成倍增長。

算算這些天的路程,如今,應該正是進入了羅星門的勢力範圍。

07

這個門派的武功,極具特點,自然也有缺陷。

行走江湖,迎戰強敵時,很難拉上一支隊伍,大肆招搖。

要是再像軍隊一樣,安扎布陣,修築木土,布防埋伏,選擇時機……試問有哪個對手,會在一邊,耐着性子,敲着刀子,枯坐着乾等?

武功特點,造就決定了一個門派的行事風格。

羅星門從來不擴張生事,只安守一隅,耕織養販,做買做賣,收徒傳武,精研陣法。

還有一些弟子進入軍旅之中,屢建戰功,更是讓門派壯大受益。

他們的一些陣法,極適合兩軍對壘。

這些年來,羅星門與金花山莊沒有太多往來,但在地勢上卻遙相守望,互為呼應。

不知為何,這四位弟子,圍攻起了這位少女。

08

四人喝聲未絕,女子身形未動,她手中的劍光卻已經閃起。

從這少女從容站立,旁若無人的態度上,金夕已經判斷出,這女子並非尋常之人。

她僅用一招,四把刀落地。

四人手腕,右肩,手臂,腿上,各中了一劍。

好快的劍!

還有一道劍光,向金夕這裡閃了一閃。

人在三丈之外,鋒芒卻逼到了他的眼前。

鼻尖之上,似乎沁上了鋒刃的涼意與割裂的疼痛。

他的長劍因真氣激引,在後背鞘中「奪」的一跳!

09

金夕出庄的時候,沒有帶金花輪。

這也是石錚的建議,金夕此前沒有在江湖中露過相,在當前的局勢之下,身份一定要儘可能隱藏。

金花輪是他的最佳兵器,卻也他是的名帖,亮出金花輪,就等於把金花山莊少莊主幾個字直接寫到了額頭上。

石錚認為,以金夕的劍法,一把劍已夠應付一切。

如果遇到劍應付不下來之局面,便有金花輪,怕也沒用。

兩權相害取其輕。

他帶的是金夫人的佩劍。

長劍此時在鞘中的震動,讓金夕忽然覺得:這劍上像是還附着娘親的神識,母親已去,可在孩子危險之時,似乎先有了按捺不住的感應。

一股酸楚自心底泛了起來。

10

這一道劍光,是揚威、警示,還是防備?

劍光迎面而來的時候,他也看到了女子的臉。

年已及笄,比小星要小上三兩歲的樣子。

這個年紀的女子,應該是嬌羞或薄怒,輕愁或俏喜。

她的臉上沒有怒意,沒有殺氣。

和小星相比,小星有些冷,有些郁,更多的神情是堅毅。

這個姑娘雖然年紀小一些,但是很靜,很淡,帶些茫然。

有着千江萬水一小舟的孤寂。

有着千峰萬壑滿煙雨的無奈。

就像看不透天地間的陰雨漫漶,年年月月,不知所起,不知所終,沒有盡頭。

她一劍得手,沒有追擊,劍也沒有歸鞘。

纖長白晰的手指,輕握着劍柄,讓雨水淋洗着劍鋒。

她的劍,一側並未開刃,雖說是劍,卻也像刀。

劍身上的淡淡鮮血,轉瞬即無,冷刃如鏡。

11

四人四把刀落地,也不敢撿,慌忙後退,向金夕這邊逃開。

腿上中劍那人,不免一歪一拐。

幾個人逃了幾步,見少女並未追過來,口中便喃喃罵上了「妖女」。

金夕心中一動。

他們的罵聲中,又開始夾雜起了俚語粗話。

金夕不禁淡淡說道:「幾位,人家手下留情,不說一個謝字也到算了,不要再口中無德了罷!」

有兩人即向金夕怒目而視,如果手上有刀,怕是一刀就輪了過來。

但另兩人伸手扯住,使個眼色,無言逃開。

12

急雨卻又變小,開始綿綿而落,已有止意。

少女收劍,緩緩歸鞘,拉起馬,沿路向前走去。

金夕等了一等,隨後遠遠跟上。

將要到樹林之前,女子也不回頭,忽然道:「那後生,這條路走不得,你即折回,再走別路吧。」

13

方才在半山之上,金夕已注意到了這一片樹林,那時估量,林子約有五里遠近。

如今走到近前,在這裡看來,林中古木參天,昏暗潮冷。遍布藤蘿荊葛,官路彎彎折折,像是一條蛇,蜿蜒遊了進去。

那女子一人一馬,緩緩走入,不多遠,身影就看不見了。

就像是忽然隱沒一般,金夕想起了小時候,有家人為他講過的狐仙故事。

他稍稍想了一想,沒聽女子的話,也走了進去。

甫一進入,發覺這林子比在外面看起來,更深密、更幽暗。

經冬的腐敗落葉,厚厚的鋪在地上,方才的急雨之後,浸得步步濕滑。進入鼻中是酸澀的味道,好在並不難聞,酸澀之中,還有一些清苦。

此時天上已是細雨,被濃密的枝幹遮擋,不能直落下來,臉上僅有濕意。

金夕把油布抖了抖,疊收起來。

14

無風。

或是風透不進來。

深處偶然傳出「吱呀」一響。

像是枝木搖動磨擦的聲音,更像是一頭妖獸在磨牙。

金夕仔細傾耳,聽了一聽。

他覺得,自己正在妖獸的嘴裏。

路徑彎彎折折,在暗中勉強可辨,像是巨獸飢餓空乏的腸道。

或者,他已經被吞進了肚子。

比起前幾天經過的,亘古無人的原古深林,這林子體量小了很多。

但是,卻讓他心中,升起了極大的不安,有了極兇險的感覺。

15

他走的很小心。

走了近二里路,行經一半時,看見了前面的一人一馬。

這女子也走得很慢。

此時更是停了下來,人似在沉思,馬兒前蹄輕輕刨敲着地面。

她聽見了後面的腳步聲,仍沒有回頭,像是已經知道跟過來的人是誰。

天上一聲鷹嚦。

一隻巨鷹,飄忽而至,在一棵樹頂上,銜走了一物,似乎是一塊鮮肉。

自那棵樹的所在開始,響起了吱吱呀呀的聲音,極速擴開,像是一隻妖魔說了一句極好笑的話,眾多妖獸齊聲大笑。整個林子像活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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